楊絳優(yōu)美散文:我們仨(7)
這年冬天,鍾書和我差點兒給煤氣熏死。我們沒注意到煙囪管出口堵塞。我臨睡服安眠藥,睡中聞到煤氣味,卻怎么也醒不過來;正掙扎著要醒,忽聽得鍾書整個人摔倒在地的聲音。這沉重的一聲,幫我醒了過來。我迅速穿衣起床,三腳兩步過去給倒地的鍾書裹上厚棉衣,立即打開北窗。他也是睡中聞到煤氣,急起開窗,但頭暈倒下,腦門子磕在暖氣片上,又跌下地。我把他扶上床,又開了南窗。然后給他戴上帽子,圍上圍巾,嚴嚴地包裹好;自己也像嚴冬在露天過夜那樣穿戴著。我們擠坐一處等天亮。南北門窗洞開,屋子小,一會兒煤氣就散盡了。鍾書居然沒有著涼感冒哮喘。虧得他沉重地摔那一跤,幫我醒了過來。不然的話,我們兩個就雙雙中毒死了。他腦門子上留下小小一道傷痕,幾年后才消失。
一九七六年,三位黨和國家領導人相繼去世。這年的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唐山地震,余震不絕,使我們覺得偉人去世,震蕩大地,老百姓都在風雨飄搖之中。
我們住的房間是危險房,因為原先曾用作儲藏室,封閉的幾年間,冬天生了暖氣,積聚不散,把房子漲裂,南北二墻各裂出一條大縫。不過墻外還抹著灰泥,并不漏風。我們知道房子是混凝土筑成,很堅固,頂上也不是預制板,只二層高,并不危險。
但是所內(nèi)年輕人不放心。外文所的樓最不堅固,所以讓居住樓里的人避居最安全的圓穹頂大食堂。外文所的年輕人就把我們兩張行軍床以及日用必需品都搬入大食堂,并為我們占了最安全的地位。我們阿姨不來做飯了,我們輪著吃年輕人家的飯,“一家家吃將來”。鍾書始終未能回外文所工作,但外文所的年輕人都對他愛護備至。我一方面感激他們,一方面也為鍾書驕傲。
我們的女兒女婿都來看顧我們。他們作了更安全的措施,接我們到他們家去住。所內(nèi)年輕朋友因滿街都住著避震的人,一路護著我們到女兒家去。我回憶起地震的時期,心上特別溫馨。
這年的十月六日“_”被捕,報信者只敢寫在手紙上,隨手就把手紙撕毀。好振奮人心的消息!
十一月二十日,我譯完《堂·吉訶德》上下集(共八冊),全部定稿。鍾書寫的《管錐編》初稿亦已完畢。我們輕松愉快地同到女兒家,住了幾天,又回到學部的陋室。因為在那間屋里,鍾書查閱圖書資料特方便。校訂《管錐編》隨時需要查書,可立即解決問題。
《管錐編》是干?;貋砗髣庸P的,在這間辦公室內(nèi)完成初稿,是““””時期的產(chǎn)物。有人責備作者不用白話而用文言,不用淺易的文言,而用艱深的文言。當時,不同年齡的各式紅衛(wèi)兵,正逞威橫行?!豆苠F編》這類著作,他們?nèi)菰S嗎?鍾書干脆叫他們看不懂。他不過是爭取說話的自由而已,他不用炫耀學問。“嚶其鳴兮,求其友聲。”友聲可遠在千里之外,可遠在數(shù)十百年之后。鍾書是坐冷板凳的,他的學問也是冷門。他曾和我說:“有名氣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我們希望有幾個知己,不求有名有聲。
鍾書腳力漸漸恢復,工作之余,常和我同到日壇公園散步。我們?nèi)苑Q“探險”,因為我們在一起,隨處都能探索到新奇的事。我們還像年輕時那么興致好,對什么都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