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yōu)美的游記作文:藏地十日行
一
六年前去華山時,取道一條險路蒼龍嶺。蒼龍嶺在救苦臺南、五云峰下,色呈蒼黑,地 似懸龍。其如履薄刃、絕壑千尺的地勢,一度嚇得我望而生畏,不敢往前一步。
在蒼龍嶺腳下盤桓良久,看見一處石刻“韓退之投書處”。據(jù)說韓愈登華山 覽勝,游罷三峰下至蒼龍嶺,見嶺上如此景象,不由得兩腿發(fā)軟、寸步難移。他坐在嶺上大哭,給家 里人寫信訣別并投書求救。后來華陰縣令聞訊便派人把他抬下了山。
韓退之畏險大哭尚可理解,人至絕境,別無他途,只有以哭來排解。但是在西藏,在定 日,在珠峰大本營的山坡上遠遠眺望雪山珠峰時,一個將近五十歲的男人——詩人川上為 什么也會哭呢?去珠峰之前,我無數(shù)次想象過一睹珠峰時的情景——包括我因高反去不了 ,但從來沒想到過這一幕。不但我沒想到,所有人都沒想到,甚至川上自己。
那是在距離珠峰大本營十幾公里的山坡上,我們一行七人把“漢詩”及自己 的名號簽在經(jīng)幡上之后,我拍了幾張照片就蹣跚著下山,坐在一塊石頭上一邊吸氧一邊跟張執(zhí)浩抽煙 聊天。小引下來時,裂開本來就已開裂的嘴,訕笑著跟我們通報,說他剛才看到川上在遠望珠峰時哭 了。一幫人起哄,問川上到底看到什么了?他羞赧一笑,無言。
川上,本名張良明,詩人,攝影師,平面設計師。張執(zhí)浩戲謔他,在布滿塵土的車玻璃 上寫下“張激動”三個字,我調(diào)皮地在后面加上“哭了”。而在車尾的玻璃上 ,是我在哲蚌寺前寫下的另外四個字“從不高反”。事實上,七個人中只有我高反了。
韓愈是詩人,川上也是詩人,這也許是他們哭的唯一解釋。至于其他六個人 ——包括寫了一段詩歌的我,雖然也是詩人但是為什么沒有哭?我不知道。珠峰皚皚,落 下的雪化掉多少又會落下來多少,多少人朝它蹣跚著走來,多少人又在它身上無聲地折戟,厚厚的雪 層中埋藏著生和死的分界線,神秘時隱時現(xiàn),時不待我。也許在川上看那一眼時,珠穆朗瑪峰也朝他 眨了一下眼睛。但是除了他,我們都沒看見。
一年之后,川上把他的詩集定名為:《誰是張堪布》。
二
那是到西藏的第六天,早上從日喀則到定日看珠峰。早上剛下過小雨,日出時在沿途為 我們形成兩道彩虹,掛在空中好像兩座山門。看完珠峰,在那個掛滿了經(jīng)幡的小山坡腳下,我們抽了 幾支煙,撒了幾次野尿(我是跑到?jīng)]有人的女廁所撒的),撿了幾塊石頭,調(diào)侃了幾句川上,然后坐接 駁車回到珠峰大本營,又馬不停蹄地往定日趕去。
在翻過最高的山峰之后,只聽天無老師緩緩地說:“一共拐了六十八個彎! ”一座大山兩面盤,去珠峰不易,回定日更不易,在傍晚的暮色蒼茫之中我又吸了一罐氧氣。
這是我第二次到西藏了,第一次也是國慶時節(jié),五年之前。比五年前好的是,這一次的 高反并不是很嚴重,從武漢飛成都,從成都飛林芝,在林芝住一晚,然后開車沿著尼洋河一路而上, 有了這個適應過程比第一次來從北京直飛拉薩要舒服太多了。想我第一次來時,頭暈頭疼頭要裂,三 步一歇,五步一吐,每天晚上腦海中都像是脫韁跑馬,直到吸了氧打了針才稍稍好轉。這一次雖然也 有高反,但好歹還能吃能睡能喝能走。
這是一趟西藏之旅,除了我剛滿而立之外,其余六位都是四十五歲以上的“老男 人”:張執(zhí)浩、小引、魏天無、艾先、川上、李以亮,身份分別是詩人、詩人兼作家兼建筑工 程師、詩人兼教授、詩人兼圖書管理員、詩人兼設計師兼攝影師、詩人兼翻譯家兼中國電信職工。他 們說我是老臘肉中的一塊小鮮肉。
回到定日吃完晚飯,組織牌局,匆匆打了一場“鐵人三項”。老張頭疼欲裂 ,我高反眩暈氣喘,李以亮因發(fā)錯牌被罰款而意氣難平,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牌桌上打完一場不歡而 散的牌,匆匆散場。我回到房間去吸氧,小引和艾先跑去樓頂看星星。一個月前,我和小引在崇陽的 浪口溫泉看過一次夜空,星星碩大,宇宙渺遠,恍惚之間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的打麥場上,我打開一 只銀色鐵皮手電筒揮向天際。高原上的夜空更深更藍更安靜,星星也更亮更近,那其中是不是也有我 照亮過的幾顆?
是晚夜色轉涼,臨睡前我打開電熱毯。半夜夢魘,意識雖然清醒,卻無能為力,直到越 來越喘不過氣時,我掙扎著在夢中反復呼喊艾先的名字——直到最后真的喊出聲來。在他 的應答中我緩緩醒來,朝著灰白色的墻壁輕輕說了一句:“沒事!”
三
第二天天未亮就趕回日喀則,拂曉的天空泛著幽幽的暗藍,好像鑲嵌著許多不可解之謎 的人生大幕,星星已經(jīng)隱去。這一幕我在讀小學時凌晨去學校的路上見過最多。
大家都還睡意未消,在車上繼續(xù)入眠,不過這睡意并未綿延,幾分鐘后就開始下雪了, 2015年的第一場雪,至少對我們來說是,每個人都望向窗外。一路上,雪落兩邊,花白一片。已經(jīng)剪 去一頭長發(fā)、越發(fā)像一個老父親的張執(zhí)浩頷首窗外,吟出一句:“西藏的雪落在西藏”。 兩年前,他在那本名為《寬闊》的詩集最后的跋中說:“剩下的時光我會這樣寫作:目擊成詩; 剩下的語言我爭取這樣說出:脫口而出。”按照他的詩學觀,這落雪本身就是詩。問題是我努 力要說,卻欲說還休。
車窗外閃過健壯的山坡,山坡下有一尺高的圍欄,圍欄內(nèi)外的牛羊立立正正、紋絲不動 。最壯觀的并不是雪染高原,而是矮矮圍欄內(nèi)外的牦牛和山羊,在那么緊的落雪中有一種讓人畏懼和 敬仰的儀式感。沒有主人,也沒有牧羊犬,它們密密麻麻而又井然有序地排列在一起,風刮不散,雪 落不散,那是一種人類身上從來都不曾具有過的東西。我想為它們寫一首詩,開了幾次頭都不滿意。 雖能目擊,還不能脫口。
由定日趕往拉孜的路上,沿著絨布河一路前行,河水往哪里流淌,我們就往哪里轉向。 從珠峰山頂和附近冰川融化而成的流水,像是送客走到城廓外又上馬送行三十里的故友,然而終有酒 旗招展、一飲而盡的那一別。絨布河往別處它流之后,公路蜿蜒,山間開闊,附近已開始有了人煙, 群山被甩在身后,群山又迎面而來。我躲在車窗之后,用衣袖擦亮彌漫在玻璃上的霧氣,看見已經(jīng)沒 有落雪的山坡上正在升起茫茫的霧靄。
過了定日就是拉孜,此時天已大亮,猶如一座內(nèi)地小鎮(zhèn)的拉孜縣城中只有幾家餐鋪開張 ,行人稀落,晨氣微涼。一早就匆匆趕路的我們,從風雪漫天的凌晨出發(fā)到達晨光祥瑞的早上,喝了 粥,吃了油條和雞蛋,切實感覺到珠穆朗瑪峰峰已被我們甩在身后,白云覆蓋下的另一座城市 ——日喀則就在眼前晃動。
四
從日喀則坐火車回到拉薩,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每個人都在揣測,這座城市的寂寥夜色中 那場已經(jīng)悄然布好的龐大酒局。
被我們戲稱為、事實上也可以這么叫的“西藏王”賀中,派人接我們?nèi)ヌ煊?德酒廠對面吃牛雜羊雜的小館子。那一晚昏天黑地,酒杯碩大,口寬底深,一口就是一兩。
酒逢知己也好,臨時爆發(fā)也好,最后,連一向沉默的我和天無老師竟然主動要酒。茫茫 酒桌,天昏地暗,我喝了一斤二兩,天無老師喝了一斤半。小引說在高原上酒量要上浮30%,我們估 計上浮了60%,30%歸功高原,30%歸功性情。但那么好的酒,3800米海拔線上的青稞酒和那么好的羊 雜牛雜湯,后來都被我們吐給夜色、喂給車廂了。
次日才知道,那一晚我們九個人喝了八瓶白酒和四十一瓶啤酒,“西藏王” 賀中被喝得提前離了場——這讓他后來見了我們就說暑假三個月來了三四百人只有湖北詩 人和他這么喝過。我們在斷篇兒中上了車,回去我又吐了七八次,天無老師估計也吐了不少。喝得并 不少于我們的艾先仁波切,我清楚地記得有兩次,他大醉后渾身赤裸只穿著一條棕灰相間的平角內(nèi)褲 趴在酒店客廳的地毯上平靜地說“我要過關”,叫我不要管他。我沒有管他,也確實管不 了他,在醉酒和略微適應了高反的交困中,我睡一會醒一會,而在最后一次要入睡時,天已經(jīng)亮了。
在西藏,我們跟賀中、畫家孟繁華及他們的朋友們喝了四次酒。詩人賀中,人稱賀老憨 ,詩人中能講人話的其實不多,他可能是極為少見的一個。酒桌上葷素不避,在他那些段子的間歇里 也經(jīng)常冒出一些比詩跟接近真相的句子,譬如“哆哆嗦嗦才是人生的真相”、“悔 恨是比死亡更難的事”、“最好的是玩耍,玩物喪志,喪盡天良”、“不跟惡 人玩,不跟好人玩,只跟普通人玩”、“四大發(fā)明里火藥應該換成酒”。他長年喝 酒,每天必喝,兩三斤是常事。
據(jù)說喝得最多的一次,他一個人喝了五斤白酒,喝完之后連他自己也怕了,也不敢睡覺 ,怕睡過去就再也醒不來了,于是樓上樓下轉轉,最后竟然也沒事。
老賀在西藏待了幾十年,于高原文化圈是個江湖聞人,他是裕固族——但是 他從不承認這個被分配來的民族,在他身上同時并流著五六個民族的血液,他算是什么族?又該算是 什么族?可能因為如此他才性情,也不盡然,性情跟見的人、走的地方、喝的酒也有關系。他喝酒前 性情,喝完酒更性情,第一次在拉薩西郊吃魚喝酒,那場喝了至少七個小時,臨走前他抱著我們七個 男人的嘴每人親了一口。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見面,飯前喝茶時送了他一本新書,在扉頁寫了一句話: “胡子越黑,心底越亮。”
現(xiàn)在回頭想想,我還洋洋自得的是第一次見面就能察人之深。
五
第二天去納木錯,一路也有河相伴。河水與我們的方向正相反,我們往前走,河水向身 后流。河水和我們交錯著相遇,不斷變換著相遇的地點,時時刻刻都像在擦肩。
河水的水量很大,流速也很快,把河床上和水中央的大石頭沖得嘩嘩作響,讓人想起逝 者,想起靜止,想起五年前在亞東河的一塊巨石上靜靜躺過一個上午。亞東,那是毗鄰唯一堅持不與 中國建交的鄰國不丹的一座邊境小城,縣城駐地在下司馬鎮(zhèn),亞東河穿城而過,兩邊有四季常青的綠 樹和牛羊。
那天早上無事,也沒心思到處逛,我一個人跑到亞東河,踩著大大小小的石頭來到河中 央的巨石上。四周無人,河岸一邊有幾只山羊,另一邊是一頭被拴著吃草的牦牛,路上偶爾有騎摩托 的年輕人飛過。巨石上有一個天然窩槽,躺下去長短深淺正好合適,我睡一會醒一會,不知道什么時 候又睡了過去。醒來時河水輕淌、浮云悠悠,天空的邊界突然變得很小很小,只是四周的青山綠樹的 邊緣切出的那一小塊。
跟很多已經(jīng)完全變樣的地方相比,這也許是西藏最大的特點。除卻已經(jīng)現(xiàn)代化了的城市 、建筑、車輛、電線,這里還有大片大片的事物一如舊貌,時間在它們身上即使作用了億萬年,卻又 好像沒有讓它發(fā)生過什么,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時間性。山是昨日之山,石是昨日之石,流水是昨日之 流水,即便是那些一個長頭接一個長頭磕下去的人們也是在重復昨日之事。風吹著昨天,也吹著今天 和明天,幾萬年來風反反復復在做同一件事:吹綠,吹黃,又吹綠,又吹黃。
1899年11月,27歲的俄國地理學家崔比可夫被派遣入藏,由于當時的西藏政府不允許外 國人考察,他便裝扮成一名朝圣的布里雅特香客,在一年多的時間里走遍西藏,寫下一本《西藏游歷 日記》和一本《佛教香客在圣地西藏》,拍下了許多藏地照片。今天再回頭看這兩本書,會發(fā)現(xiàn)那時 候的西藏與現(xiàn)在相比雖然差別很大,但其實也不是那么大——差別最大的地方只是人最多 的地方。
在過了當雄之后,河流漸漸遠去,夾岸山峰漸次退隱,天地之間迎來一片開闊。一列拉 貨的火車正從我們左前方斜刺著開過去,有著群山萬壑和開闊的大片草地作為背景,長長的鐵軌上跑 過的火車就像一條快速蠕動的蜈蚣。如果沒有這列火車,或許今天還是昨天,而它在大幕中壯麗前行 ,我們也成了被從亙古中拉回眼前的乘客——雖然我們沒有一個人在那列火車中。
六
車過念青唐古拉山,個個都伸頭往外看。這個在中學地理課本上學過的地方,如今只有 名字還留在耳邊,其余皆一無所記,同樣的名字還有兩個——雅魯藏布江和馬里亞納海溝 。
艾先自言自語:“念青唐古拉山,無緣無故地就喜歡這個名字,有一種抑揚頓挫 的節(jié)奏。”他是能單純喜歡一個名號的人,譬如他喜歡的另一個詞是“然并卵”, 他還喜歡上一切有“日”字有關的地方,比日神山,定日,日土,日喀則,當然還有那個 盛產(chǎn)某類片子的地方——日本。我喜歡的地名是“浪卡子”,第一次來西藏時 這個名字被我念叨了不下500遍,在藏語中它的意思是“白色鼻尖”。跟艾先一樣,我也 只是單純地喜歡這三個字以及它們的組合,浪——卡——子。浪卡子,在高原 上輕輕念一句,就像是“洛麗塔”。有點羞怯,又有點騷動。
納木錯,對,我們要去的就是納木錯,一個已經(jīng)被大眾旅行談得稀爛的地方。不錯,風 景壯麗,野曠天低,一卷卷云彩翻卷著掛在半空中,就像所有描述納木錯的文字所說的那樣美麗,但 是除了美麗,也并無可觀之處,或許也并不需要什么可觀之處??淳安蝗缏牼?,尤其是聽說過無數(shù)次 的景,我們看的不是納木錯,而是去認領自己的想象。
在漂亮的納木錯,我拍下了一條比它還要漂亮的小蜥蜴,它有一層保護色,速度極快, 在準備逃走時被我抓拍了下來。眼見的李以亮,還嚷著說在草叢中看見了旱獺。
我最喜歡的納木錯,是除了我們沒有一個游人的那片草地。張執(zhí)浩和艾先一前一后向湖 邊走去,互相沒有說一句話——那時候也不應該說話,就像兩個了卻了世間恩怨要投海的 人。后面的五個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跟上,包括我,我們在草地上坐成一排,北朝湖水,面對草原。風聲吹 過草叢,吹過我們的頭頂,把每個人的秘密都吹到水里去。
七個人從草地走向湖邊,走向水陸的分界。這樣的景象從遠處看一定很耐人尋味,如果 有人在云朵或山頭上看到這一幕,我們就像小小的七個黑點,和山坡上的牦牛、旱獺、飛鳥或山羊沒 有什么區(qū)別——然而準確地說這并不是卑微,如果說在天高地廣中人和動物的沒有差別性 反映出了人的卑微,那么在“卑微”這兩個字說出之前我們的心理預設就是人的高貴。
但哪有什么高貴,無論誰。應該說,是還原,是接受被還原。
七
當然,那天一路上我們都在“想”做一些不同的事,譬如把詩句留在高原上 ,留在即使沒有人會看但依然是高原的高原上。
從一個叫“馬當”的地方開始,一路上我們選了四個地點,把詩句貼在電線 桿、橋架、圍欄上,最后一處是納木錯。小引把詩句攤在地上,我把那些黃色的、綠色的、粉色的半 個巴掌大的紙片揚手一撒,迎面吹來的風卷著它們一路翻滾著走了。納木錯不需要詩句,沒有人的地 方都不需要詩句。是我們需要,所以才把它們帶到納木錯來。
而在高原之外,在回到平原之后,我們還真正需要詩句么?還是人們需要詩句?這是一個 尷尬的問題,或許詩人和人們都不需要詩,所有人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陽謀。
如今的詩人們,太詩人了,太像詩人了,太會寫詩了,被詩或者人們“需要 ”的詩綁架了,成了一種生產(chǎn)。也許臧棣是對的,永遠都想做一個副教授——副教 授比講師和教授要好,副教授是一條迂回著進入某些秘密核心的道路,就職業(yè)生涯而言雖并沒未登頂 ,但這是一種人生的智性游戲,這是他需要某種程度的自由,要在某種虛有的體制之內(nèi)反體制,要在 某種現(xiàn)實的詩人(詩歌)身份之中反詩人(詩歌),就像他一再說“為什么要批評北島”。任 何對他人的批評,也無不包含著自我批評。
我并沒有諷刺任何詩人的意思,至少在西藏那十天我沒有。更何況在詩之外,我們七個 男人還有那么多俗事要做,一路上還聊了那么多天——文雅地聊粗俗的事,還唱了那么多 歌——粗俗地唱文雅的歌。在車上,老男人們唱了很多老歌,那些比我年紀還要大或跟我 差不多同歲的歌,我基本上都沒有聽過;在酒桌上,更是有形形色色的歌,民族的,抒情的,搖滾的 ,經(jīng)典的,全葷的,葷素參半的,讓不會唱歌的我一度汗顏。
從納木錯回拉薩的路上,遇到了兩場雨,看到過一次彩虹,在落雨和彩虹的間歇里大家 時而聊天,時而睡覺。我一路都在找我們來時貼在電線桿、橋架、墻壁上的那些詩句,有的還在,有 的已經(jīng)不在了,到馬當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再也找不到貼詩句的電線桿。也許只有意淫地想象一下:那 些花花綠綠的紙塊還在,走過的人看到輕輕地皺一下眉頭,識字的風吹過會靜靜地唱起高原上最響亮 的歌。就像小引“西藏組詩”里所的那句:“我已經(jīng)習慣于遲鈍的表達,像山口上 燦爛的經(jīng)幡,風吹一次,它就念一聲。”
八
五年前我第一次去西藏,有一天住在老友、詩人田勇的拉薩詩院。墻壁上到處掛滿了手 寫的詩句,院子里是剛埋下種子的格?;ǎ镉抡f:“來年滿院子都是格?;?。”
翌日正逢釋迦牟尼佛的誕辰紀念日,一大早田勇從街上買回來一些要放生的草魚。正午 時分,我們穿過有糞便和垃圾的村中小路,來到昏黃的拉薩河邊。我脫了鞋襪跳進河中,頭頂上透過 藍天白云的陽光無比溫暖,腳下由雪山和冰川融化成的河水徹骨冰涼。
我一共放生了三條魚,前兩條一放進水中就游走了,最后一條巴掌長的草魚,則是一連 放了三次才游走。每放一次它都再游回來,一伸手就又回到手中,像是有所恩謝。最后一次,我一邊 將它丟進水中,一邊輕聲催促:“魚兒快跑,魚兒快跑!”魚兒似有所懂,轉眼就不見了 。那一刻,我有點理解了田勇為什么在離開內(nèi)地之后會長居西藏。
那一年田勇40歲,從小在淮河邊長大的他,父母都是農(nóng)民,他曾經(jīng)跟我這樣描述他的父 母“所識的文字加起來不超過20個”。但是他卻在14歲時就已開始寫詩,少年之時他曾經(jīng) 寫道:“娘,你在等我白發(fā)的時候,領我認歸回的路嗎?”后來,他和一個姑娘相戀繼而 結婚,愛人卻因為人為因素,以一種他無法接受的方式離世,年僅24歲。
田勇跟我說過那個姑娘的名字,但我已忘記。田勇承認,她的離世造成了他一世的漂泊 。在她香消玉殞后,田勇輾轉廣東、浙江、上海等地,后來在2006年去了香格里拉。在香格里拉他和 默默辦撒嬌詩院,繼而又出走西藏。來西藏之初他懷揣著各種自我了結的想法,去爬山,蓄意去接近 雪崩的高發(fā)地帶;靠近深湖,很多次他一抬起腳就能跨過去人間。
然而,田勇終究沒有邁出那一步,我不相信他是出于畏懼,更多的應該是天命 ——他不自知而天知的天命。
西藏十年,田勇寫出了《非洲哈達》《雪山》《匍匐》《卓瑪?shù)幕槎Y》《拉薩浮生》四 部小說,《田勇詩選》《藏地悲歌》兩本詩集,以及一本哲思集小品《小樹菩提》。那一次,他請我 設法出版,但在時下的出版環(huán)境下,我也知道并幫不了這個忙,但我還是帶走了他的小說打印稿以及 他自費印刷、冠以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詩集《藏地悲歌》。
住在拉薩詩院那一晚,飯后長談。田勇說,他在西藏所見過的最令人難忘的場面是梅里 雪山在月下雪崩,飛雪從冰壁上一瀉千里,勢如怒濤,當一切歸于平靜時梅里雪山拉開莊嚴的云幕, 展現(xiàn)出宏偉的雪峰。他說,那是自然的神性和恩典、野性與美!我不相信自然的神性和恩典,但我相 信他說的話。
九
去西藏的詩人,多少年來絡繹不絕。海子是27年前來的,那一年是1988年,那一年我5 歲。24歲的海子第二次進藏,在薩迦他寫下一首叫《遠方》的詩,三天后完稿于拉薩。
“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遙遠的青稞地,除了青稞一無所有。”是啊,天 空一無所有,西藏一無所有,為何卻能給他以安慰?上個世紀80年代——甚至90年代仍舊 如此——是無數(shù)詩人在大江南北浪跡游離、沒有目的地遠征的時代。而大概是從千禧年之 后,詩人與遠方之間開始被別的東西填滿,詩人零落,世風渾濁,風聲在遠方孤獨而鳴。
在藏南,海子所乘的車輛拋錨,他下車時看見路邊刻有經(jīng)文的瑪尼石,以及一些造型別 致的石佛雕像。由景及情,海子又寫了一首《西藏》,其中一句是“一塊孤獨的石頭坐滿整個 天空”。他撿了兩塊浮雕佛像帶回北京供奉在住處,讀書寫作之前燒香跪拜。次年3月他于山海 關臥軌,遺物被托運至老家,這兩尊佛像就鑲嵌在他的墳墓邊上。
那一次去西藏,海子愛上拉薩一位比他年長十歲的女詩人,把她認作姐姐。 一天晚上 ,詩友們聚會在女詩人家里,氣氛熱烈。曲終人散,海子又獨自回來敲開女詩人的門,向她求愛,可 惜被拒絕。離開后他心有不甘又去敲門,又被拒之門外。“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姐姐,今夜 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德令哈,青藏線上的那一座孤獨的小城,也許就是海子的珠峰, 也許就是海子的梅里雪山。但他卻邁步去了彼岸。
在西藏這十天,我們沒寫詩,沒愛上女詩人,沒去憑吊海子,我也沒去找田勇。
跟上一次不一樣的是,這一次進藏,我更偏愛的是那里的空間,無論是地理的空間還是 時間的空間。不知道同去的朋友們最難忘的是什么,我最難忘的是西藏沒有內(nèi)容的內(nèi)容,是西藏一所 無有的天空和大地。我們在高原的軀體和褶皺上來來回回地逡巡,它則獻給我們一生中迄今為止最漂 亮的藍天白云、雨雪彩虹。那些云彩,一會兒組成笑臉,一會兒組成鬼臉,一會兒組成白云蒼狗,又 一會兒又組成白駒過隙,看著我們奔走。
在藍天白云下,在群山懷抱中,我們從一座寺廟到另一座寺廟,從一片湖泊到一條河流 。也許等過了多少年之后,山川無形,河湖無貌,諸佛無相,都成了記憶中一片模模糊糊的混沌高原 ,一路上賭博的輸贏、戲謔的調(diào)侃和人事的細節(jié)也都忘記。而我還會翻檢起的,或許只有那里的天空 空空如也、道路蜿蜒不絕,以及天地之間那些簡單得不值得記憶而事實上也已經(jīng)沒有了記憶的形狀 ——而我們自己則是沒有中的沒有。
離開拉薩前的那天晚上,還是住在五色莖別院。第二天早早起來,院子里安安靜靜,花 花草草一如來時,那只雜色小黃貓在階前蹦來跳去,陽光從高過屋頂?shù)臉涔诳障独锎┏鋈鲈诿總€人宿 醉的肩頭。我們提著和來時一樣重的行李,拖著被做過減法的卻又不能以質(zhì)量來計算的心身。每個人 都腳步輕輕的,就像是走在平原上一樣。
【本文作者: 林東林(微信公眾號:副產(chǎn)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