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是愛的嘆息
那個黃昏,她提前入了夏,鼻尖上掛滿汗珠,額角發(fā)際亦是濕漉漉一片。她的腳下,擺著幾雙鞋子,平跟的,高跟的,局促地擠在一起,像是以此來對抗孤獨。身邊小販的吆喝聲,浪潮一樣拍打過來,而她,仿若一葉孤舟,飄搖,沉浮,覓不到??康陌?。
她也該吆喝,可是,喉嚨燥熱如火爐。之前的勇氣、決心,鳥兒出巢一般,自胸腔逃離,呼啦啦地飛走了。只留下困窘的她,低著頭,就連兩只手,也無處安放了。
她的窘迫,全被他收入眼底。
他是來閑逛的。大四這年,不上課,工作有父母鋪路,不用他花半點心思,有的是時間逍遙浪費。那個晚上,他先帶女朋友吃飯,而后去唱歌,唱完了,又牽著手,溜達到夜市。其實,也不算是夜市,就是一條馬路,因為周圍有三所大學(xué),整日里熙熙攘攘,小販們看出商機,便不約而同在路旁擺開陣勢,倒也聚起不大不小的規(guī)模。所以,這條路上,城管不來,是太平盛世,城管一來,立刻便會陷入兵荒馬亂。
那樣的兵荒馬亂,他見過。他還捉弄他們,大喊一聲,城管來了,看他們惶惶如驚弓之鳥。他家境殷實,自然不能體會小商小販們的艱辛。那天晚上,他本打算再玩一次惡作劇,但一轉(zhuǎn)頭,看見霓虹燈下的她,止住了。
消瘦,纖細,眉眼低垂,一襲素淡的碎花棉布裙,露出白皙秀美的腳踝,站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楚楚可憐,好似一個誤入人間的天使。他看著她,仿佛感覺自己就如中世紀(jì)的騎士,出生入死,只為帶這個女孩脫離險境。是的,他要帶她走。
他在胡思亂想時,身邊的女友,嘟著嘴,很不高興地,搖了搖他的胳膊。韓劇還沒有講完,纏纏綿綿的情節(jié),恩恩怨怨的男女,繼續(xù)向他的耳朵里灌輸。他忽然覺得無比厭煩,推了女友一把,打斷了她的絮叨。女友莫名其妙,含冤帶屈,哭哭啼啼地跑了。他站在那里,紋絲不動,只不屑地哼了一聲。喜歡他的女孩多著呢,他才懶得在乎。
但幾分鐘后,他甩開長腿,大踏步跑起來。因為,城管來了,小販們聞風(fēng)而動,抱著自家貨物,四散逃離。他的天使,就夾雜在奔跑的人群中。千千萬萬的人都淡化成背景,唯有她與他在奔跑,一前一后,不離不棄。
到了學(xué)校大門口,她才停下。氣喘吁吁,濃密的眼睫毛合攏下來,顫巍巍的,像一群受驚的蝴蝶在拍打翅膀。那些小翅膀,一下一下,扇疼了他的心。他將手里的鞋子物歸原主,那是她匆忙中落下的。一向油嘴滑舌的人,此時此刻,竟不知如何開口了。只是看著她,看著她,一直看到眼睛酸澀。
他談過好多場戀愛,相處,或者分開,于他來說,都是毫發(fā)無傷。但這一次,面對陌生的女孩,他心疼了,心痛了。
真的愛了,才會感覺疼痛。
雖然第一次練攤狼狽不堪,但最終,她選擇了堅持。自小,她與開鞋店的母親相依為命,如今母親病了,店鋪關(guān)了,她能賴以為生的資本,只剩下那些庫存的、樣式老的鞋子。
當(dāng)然,她可以像個別女生那樣,用盡心機,找個家世好的男友,從此衣食無憂。事實上,她天生靈秀,一顰一笑,都透著婉約的古典美。一入大學(xué),就不乏憐香惜玉的男生,爭著搶著,要做她的護花使者,她若點頭,定然有人為她的荒寒人生,搭建溫室,遮風(fēng)擋雨。可是愛,就一個字,她不肯輕易說,亦不肯隨便接納。
許多次,他想勸她收手,想告訴她,她的學(xué)費,他愿意承擔(dān)。但每每話到唇邊,又兀自咽下。他愛她,便不想唐突,只怕傷著她。
此后,只要她出現(xiàn)在夜市上,他必然像個保鏢,在周圍游蕩。收攤后,他護送她回校,心意昭然若揭,卻還要遮遮掩掩,裝模作樣地說,他只是路過。一天路過,兩天路過,天天都路過。
她并不揭穿他。他守著她,護著她,那樣細致入微,如若他是清白男生,她定然會心動不已。可是,傳聞中,他是富家公子哥,學(xué)業(yè)荒蕪,游手好閑,女朋友多得像超市里的可樂,一打一打地擺著。就為這,她把自己的心動,悄悄扼殺在萌芽中??墒菫槭裁矗匆娔切┗ㄖφ姓沟呐⒆?,甜膩膩地往他身上貼,她心里的醋意就會翻江倒海?為什么他買她的鞋子,只要是女式的,她就會思來想去寢食不安?
是的,他買她的鞋子。一開始,想全部買下,可是,她不答應(yīng)。她說,謝謝你,我不需要憐憫。批發(fā)不成,只得零買,隔三岔五地買,她總不能拒絕吧。男式的,他只買43碼,留給自己穿,那樣的雜牌子,地攤貨,他以前不屑一顧,但因為是她賣的,便感覺無比親切起來。而女式的鞋碼,大的,小的,只要她有的,他都買過。她問,送女朋友???他紅了臉,點點頭,很尷尬的樣子。他著實尷尬,若說買了堆在床底下,她自然不會賣給他,只能說送人??墒?,鞋子能送誰,除了女朋友。
果然是情場浪子,鞋碼大大小小,自是送了不同的女孩。她看著他,只是笑。笑著,笑著,眼圈就紅了。他慌了,連聲問她怎么了,她答,風(fēng)太大,吹得眼睛疼。
六月,畢業(yè)生們聚聚散散,醉酒是常事。他原本海量,可那個周末,他念著她,只兩杯,便蒙了眼睛。當(dāng)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搖搖晃晃,來到女生宿舍樓下,借著酒勁,想要大聲喊她的名字,說他喜歡她。
十天后,他就要踏上北上的火車,若是繼續(xù)藏掖,這一生,可能都沒有表白的機會了。無論如何,都要告訴她,她不接受,他心甘情愿退場;她接受,他拋掉一切也要陪著她。
可是,終究沒有喊出口。因為,她正在拐角處,跟一個男生說話,兩個人靠得很近,樣子很親密。大抵是過于激動,她站立不穩(wěn),被那男生拉了一把,也沒有掙扎,靠在人家肩上,嚶嚶地哭了。剎那過后,兩個人就一前一后,從他身邊跑過去。她竟然看都不看他一眼。那一刻,他的酒,一下子醒了。怪不得她對他,一直客氣而疏離,原來早已心有所屬。
他哪里會想到,那男生是跑來告訴她,她的母親暈倒了,剛被鄰居送進醫(yī)院。
離開時,他送她一個硬皮筆記本,說是留作紀(jì)念。她的心怦怦跳,以為,他會在里面寫下綿綿情話??闪钏氖牵锩鏇]有只言片語,只夾了五百塊錢。
他給她錢,不給她愛。他對她好,只是出于憐憫而已。
這樣一想,便有些恨了,但并沒有恨到將錢撕碎的程度。因為急用,她抽出一張,去給母親買藥。藥店的小姑娘,將錢舉起來,瞇著眼睛,辨別真?zhèn)?,莫名嘆息著,唉!她有些不耐煩,說,放心吧,不是假的,快點找零。
剩下四張錢,夾在筆記本里,一直留著。畢竟,那是他給的。
幾年后,她清理房間,找到那個褐色的硬皮筆記本,抖落了灰塵,里面的錢,輕飄飄落下來。她撿起來看,忽然發(fā)現(xiàn)每張錢的右下角,都寫著一個小字,四個字是:小,易,我,你。
小易,是她的名字。“我”和“你”之間,還缺一個字,那個字,定然寫在她花掉的那張錢上。那個字是什么?
她想起來了。她哭了。藥店里的小姑娘,曾經(jīng)把那個字念給她聽,她念的是,“愛”??墒?,她以為是“唉”,以為只是一聲嘆息。
就是一聲嘆息吧。嘆息這世間,所有擦肩而過的有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