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生情誼:我的老師王成海
我的上學生涯,只讀到高中畢業(yè)就結束了,從小夢想進入大學校園,走出大山、擺脫貧苦農村生活的我卻夢斷歧途,未能如愿以償。所以毫不隱諱地說,論學習,我不是一個合格的高中生,論心志,我是一個沒出息的男孩子。回顧過去感今朝,雖然心中不免生出一些自怨自艾來,雖然高中畢業(yè)未圓上大學夢,但那段歲月并非不堪回首,相反,在這短短的三年高中生活中,在我的記憶庫里留下了很多很多難以忘卻的事,或喜樂,或煩憂;或躁動,或沉靜;或悵然若失,或似有所獲。然而最使我難以忘懷的還是一個人,那就是我高一時期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王成海先生。
王老師和我是同一年同一季節(jié)不約而同地走進同一校園――后旗一中的,不同的是我是告別初中步入高中的新生 ,王老師是大學畢業(yè)剛分配到這里的年輕教師。
在那年艷陽高照、丹桂飄香的金秋,我們高一新生懷著無限的憧憬和無比的欣喜之情,邁進家鄉(xiāng)一中校園的大門。當我輕輕推開高中語文組辦公室的門,我看到房間敞亮、布置簡樸,最醒目的莫過于北墻上掛著一幅巨大的如行云流水般的書法字幅,我只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濃濃的文化氣息撲面而來,我看到十多位老師正緊張而有序地忙碌著開學事宜,還有一些圍在他們身邊報名的學生。我趕忙拿出錄取通知書,略帶怯生地問詢道:“老師,我是高一新生,97班,前來報名。”。“噢,我是97班班主任,歡迎你,請到我這里來!”隨即,坐在辦公室東北角的一位身體微胖、戴著茶色近視鏡兒的年輕老師語氣溫和地招呼我到他的跟前。老師從抽屜里取出一張表,一邊遞給我讓我填寫,一邊主動地介紹自己:“我叫王成海,畢業(yè)于內師大,中文系,代你們語文。”就這么簡短、平平常常的兩句話即刻給我一種言和意順的感覺,使我對面前的這位老師頓生好感,一下子拉近了我與他的距離,我不由地抬起原先低垂的頭細看眼前的這位老師,同時,他也正抬起頭端詳著我,須臾間,我們的目光觸碰在一起,此時,我看到老師有一雙清澈明亮、深遂而慈和的眼睛,慈和的眼神中充滿了善良;他有一張標準的“國”字形的臉,豐盈的臉龐顯示出他的方正忠厚;最顯眼的是他那突出、高寬的額頭,足見其卓然的智慧;圓潤的下巴,看上去蠻有親和力,一張嘴雙唇較厚,可能不屬于那種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特別能說會道之人,但絕對是那種“不出言則已,言既出,則擲地有聲”之人。再看老師服飾,樸素而整潔,上身穿著一件略帶褪色的淺藍色的三緊服(那個年代,曾有好長一段時間,三緊服很流行,尤其是青年人都比較喜歡這種上衣),下身穿一條深藍色的舊褲,一看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淳樸的農民子弟,但又是一個看似頗有學問、脫俗具雅的文化青年,總之,王老師留給我的第一印象,我可以準確地用以下幾個詞概括:質樸、和善,敦厚、踏實,溫暖、真誠、可近。
大概每一個人對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都記得較為清楚。那時我們高中的語文課本還是那種歷時很久的32K的小版本課本,我記得第一篇課文是《雨中登泰山》,是一篇很優(yōu)美的寫景抒情散文。老師用時3課時給我們講解了這篇課文,開啟了高中語文知識的寶庫,從此帶領我們登上了遨游文學海洋的船舶。我上學時期,比較偏愛語文,但在遇到王老師以前一直未遇到過一個特別出色的教師,他們講授課文時,從來就是先讓學生讀讀課文,然后劃分劃分段落,最后叫上一位學生把段意和中心思想往黑板上一抄寫,一篇課文僅用半課時就草草了事。而剛分配來的年輕的王老師初登講臺,就把高中首篇課文講得富有情趣、格外生動,從字詞句段到思想內容,從結構行文到寫作特色,從作者到寫作背景,從標題到立意,一篇課文學完,給人一種“耳目一新今勝昔”的感覺。值得一提的是,多少年過去了,我對王老師的講課神態(tài)與風格,還記得真真切切,清晰猶在眼前,王老師講課從不像某些老師那樣彎腰弓背、雙臂向下托在講桌上、低垂著頭、目光始終離不開教案、課本,總給人一種照本宣讀、才疏學淺之感,王老師講課有一個特別的神態(tài),與那些老師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總是挺胸昂首,目光從不在講桌上和學生身上停留,而是眼神直達教室的后黑板,甚至略有仰視之感,一如“極目遠眺大海”。如果你以為他看不見你,那你就錯矣,你若開個小差,瞬間就會被發(fā)現。不論我們學生看與不看,他的眼神就在那里。然而不論我們學生在下面搗亂與不搗亂,卻總在他的眼里。關于王老師講課時這一神態(tài),我曾私下笑問過老師是刻意為之還是不經意的舉止,老師微笑著對我說:“我既非刻意又非隨意,但對于臺下有數千名的演講者或初登講臺面對著滿教室學生的教師來說,這是一種消除膽怯、增強自信的自我心理暗示。演講或講授時,我不去看臺下的目光,不在意別人神情上的反饋,如同他們不存在一樣,一心專注于發(fā)揮,這樣就會做得更好。”老師的這句話聽起來很普通,實則蘊含著一個意味深長的道理:在人生中,不要太在乎每一個人的目光,努力做好自己。
王老師講課時,除了這一富有個性的神態(tài)以外,還有一個習慣性的動作,那就是他的板書寫得很快,并且寫完后轉過身來,伴隨著口頭講解,總是有一只手(我已記不清是拿粉筆的那只手,還是左手)的食指垂直向下指點著地面。關于“一邊講解,一邊手指垂直向下指點著”,這一動作,我不知其意,大概是老師的一種習慣性的動作吧,往往每個人不經意間都會流露出一種習慣性的動作,如果硬要說有所表現的話,我想,這應該是老師謙遜低調、不愛張揚的自然流露,因為有的老師講課喜歡“攤開雙手”或“搖頭晃腦”,有的老師講課手指總是不停地指點著別人。至于板書寫得很快,我的揣測是,老師是一個學問廣博、內心世界特別豐富的人,他很想把自己滿腹知識毫無保留、酣暢淋漓、一吐為快地全部傳授給學生,但說實話,老師文筆過人,而口才并非超群,所以老師的板書寫得飛快,也許是對口頭表達的及時配合。
記得高一時期,在文學才華橫溢的語文老師的精彩紛呈的講解和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下 ,在一些愛好文學的同學們中間掀起了一陣“閱讀名著”的熱潮,我也沒例外,也故作深沉地表現出渴求大量閱讀文學名著的強烈欲望,但苦于無錢買書和無處借書,此時,王老師看在眼里,理解我的內心,放學后,主動把我叫到辦公室,親切和藹充滿關懷地對我說:“要學好語文,確實應該多讀一些好書,你想讀哪方面的書,盡管從我這里拿。”然后,老師騎著自行車帶上我回到了他的宿舍,走進老師的宿舍,一間斗室,只有一張床一個書架,書滿架子、書滿床頭。“你先讀讀這部長篇小說,挺礪志的,我也很喜歡。”老師一邊說,一邊從書架上抽出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遞給我。我特別高興,迫不及待地打開扉頁,上面赫然印著四個書章大字:成海藏書(倒過來念就是:藏書成海)。老師不僅關愛地借書于我,給我精神食糧,而且還熱情地留下我,給我做了飯吃,并一個勁兒地往我碗里夾菜,說:“我們都是農村的,我也曾離家住校,我深知念書受凍挨餓之苦,一定要吃飽。”,看著我滿碗的飯菜而老師的碗里卻沒有多少,我不由地眼眶一熱,涌出了淚水,吧嗒吧嗒滴入碗里。從老師的宿舍出來,已是滿天星斗,我手捧著《平凡的世界》,抬頭仰望星空,淚水再一次不由地從眼角滑落。
還有一次,是在秋收時節(jié),星期五下午,上完兩節(jié)作文課,老師似乎略帶不好意思地對我們說:“明天星期天,班里的男生們可以不可以幫老師拔半天蕎麥?”我們雖然己都是十八九歲的小伙子了,但仍像頑童似地異口同聲地歡呼:“好!一定去!”老師笑了,我們也笑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們所有的住校男生連同一部分跑讀生集合起來,“浩浩蕩蕩”奔赴田間地壟。我記得在我小學三年級時,也有一位王姓的老教師要蓋房子,每天放學后,他發(fā)動我們全班的孩子給他搬土坯,一搬就是一個月,那時我們還是一些十來歲的孩子,磨得小手都起了血泡,但仍樂此不疲。何況今天我們都已是大小伙子了,又是農家子弟,對于田地之勞,哪一位不是駕輕就熟、習已為常呢?而且還可借此勞動緩解一下長久以來枯躁乏味的鉆紙堆之苦,所以有何理甴不去呢?到了地里,我們一字排開,個個生龍活虎、你追我趕,干得熱火朝天。而此時的老師也并不是在一旁故作嚴厲地指揮我們,而是擼起袖子,最后索性光著膀子身先士卒,邊和我們說笑邊揮汗如雨地干了起來。不到中午,一大片蕎麥全被我們放倒。我們幾個調皮的同學耳語嘀咕:“今日勞作有賞,中午老師一定以美味犒勞我們,我們務必飽餐一頓。”果不其然,老師立即招呼我們回家,連忙安頓家人快給我們做飯,我還清楚記得,在我們等待飯熟的這段時間,老師跑到院外的一棵果樹下,給我們摘了滿滿的一大盆令我們垂涎欲滴的蘋果,先讓我們解渴盡情地享用。不一會兒,兩大籠熱氣騰騰白生生的饅頭和一大盆豬肉燴菜端到我們面前,俗話說,“窮當兵的,餓學生”,平日里住校的伙食,菜里見不到一點渾腥,和堅硬如石的黑饅頭,都難以下咽,今日面對此等好飯,再加上我們早已饑腸轆轆,瞬間我們風卷殘云,盡管如此,老師還是一個勁兒地讓我們吃飽,直給我們碗里盛飯,其間,數我不拿心,數我吃得多,而老師那一天也一定餓了,但他卻幾乎未動筷子。多年以后,我回想起這一幕,失笑于自己的同時,眼睛不禁濕潤了。
老師雖然只帶了我們一年,但我已記不清他傳授給了我們多少知識,給我們講述了多少動人的故事,教給我們多少做人的道理。僅僅一年,我受益匪淺。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師曾講的一堂觀摩課:郁達夫的《故都的秋》,這是一篇形神兼?zhèn)洹⑶榫敖蝗诘慕^美散文,老師聲情并茂,發(fā)揮到了極至,講到最多動人之處,當讀到“秋天,無論在什么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天,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和“唉,天可真涼了……”以及結尾“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話,我愿……”老師的眼里閃著淚光,聽課的老師以及部分學生也被這深情打動了。這無疑是一堂藝術性的極為成功的教學。
老師不僅僅在教學上很是出色,在班級管理上也很成功,他總是以誠對待每一個學生。我個人認為,衡量一位教師的師德,最重要的一把尺子就是看他是否公平對待學生,是否有勢利之心。老師生性剛直,從來就不是那種巧言令色、為一己之利摧眉折腰、點頭哈腰之人。我曾自詡:知吾師莫過于我。其實,老師并非對我有關特別的關照和待遇,但是,老師就像對待其他學生一樣,曾經的一句使人感動的話或一個溫暖關懷的眼神,也許對別的學生,無足輕重,卻使我終生難忘。
可惜老師只教了我們一年,當到了高二開學時,又是第一節(jié)語文課,然而給我們講課的已經不是我們曾經可敬、可愛、可親、使我依戀的年輕的王老師了。當我聽說老師又教了下一屆學生,不再陪伴我們,我如同一個失戀的感情脆弱的女孩,在這一堂課上,我什么也沒有聽進去,掩面流淚不止。
彈指一揮間,轉眼之間二十多年已經過去,在這么多年間,我從未再見到王老師,只是偶爾和同學朋友閑聊的時候談起他,聽說很久的時候王老師就離開家鄉(xiāng)到了異地的學校,今年年初突然無意中聽到王老師身患重病,當我?guī)捉浐藢嵈_信無疑后,悲傷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掉落下來,幾天夜晚無法安穩(wěn)入睡。王老師那么好的一個人,還那么年輕,僅僅比我大六七歲,居然就患了如此重癥。我惟愿上帝開眼,保佑王老師度過他人生的這道坎坷,健健康康地再回到他熱愛的講臺,阿們!
【本文作者:雎錄(微信公眾號:老事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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