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優(yōu)秀散文(2)
21世紀優(yōu)秀散文:千年如在覓詩魂
上個世紀最后一年的高秋,詩人余光中首度訪湘。由岳麓書院開壇演講至汨羅屈子祠揮毫賦詩,由岳陽樓畔即興題詞至在常德詩墻刻有其名作《鄉(xiāng)愁》的石碑前握手言歡,我全程陪同,歷時半月,最后在張家界機場話別。他飛香港轉赴臺灣,我則回返瀟湘的腹心之地長沙。在檢票處的入口,眼看近在咫尺即將遠隔天涯,余光中在揮一揮衣袖的同時,回頭笑向我說:“元洛兄,君向瀟湘我向秦,再見了!”
余光中臨行借用的,是晚唐詩人鄭谷名詩中的名句。鄭谷,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市)人,約生于唐宣宗大中二年(公元848年),距今已千有余載。唐懿宗八年(公元867年)他年方弱冠之時,游歷江淮,自春徂夏,然后遠赴長安參加秋試,在揚州瓜洲渡與友人告別時作《淮上與友人別》一詩:“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數(shù)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在古典詩歌史上,詠嘆與友人離別之情的詩可謂多矣,在鄭谷之前的初唐、盛唐與中唐,此類題材的佳篇也早已如繁華照眼,但鄭谷之作較之前人的頂尖作品,雖不能說后來居上,至少也不遑多讓。景物的點染鋪墊,遣詞的復沓回環(huán),結句的君我與去向的兩兩對舉,均可見他力求新創(chuàng)的不凡才情。不然,余光中怎么會熟記成誦、脫口而出?余光中所去之地,并非今日西安昔日之長安,而是孤懸東海之中的寶島,但“秦”畢竟是遠離中原僻遠之地的象征,后生晚輩的余詩人如此巧借,鄭谷有知,當也會欣然首肯而撫髯一笑吧?
鄭谷生逢晚唐,時當末世。如日中天的盛唐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光榮與夢想,唐王朝好像西山的落日,就要舉行閉幕禮了。而晚唐的詩歌呢?雖然盛唐氣象不再,有如晚霞,但也閃耀著它獨有的炫目的色彩,引人回望。
晚唐詩壇除了杜牧與李商隱這兩個“重鎮(zhèn)”之外,也還有不少名家捧場,鄭谷就是其中的一位,《四庫提要》甚至還說他“固亦晚唐之巨擘矣”。我雖乃當代之湘人,卻也與唐代之贛人鄭谷“緣”接千載:因為我早已讀過他的全部詩歌并心儀其中的佳作;因為他的父親鄭史咸通初年曾任永州刺史,他七歲時隨父去湘,有詩歌詠岳陽樓,此詩雖已失蹤,但他的《卷末偶題三首之二》仍有“七歲侍行湖外去,岳陽樓上敢題詩”之句以記其事;因為中國詩歌史上記載不少“一字師”的故事,其中最著名的一則說的就是他和詩僧齊己,而齊己正是湘人。此外,就是余光中引其詩而和我話別了。什么時候,我能一游他的故里,于千年后去尋覓他的詩魂呢?
上年高秋,我中學與大學的同窗李谷虛兄,邀我前往一償夙愿。鄭谷當年還鄉(xiāng)是馬蹄得得,我今日從長沙前去還愿則是車輪滾滾。不及細賞城區(qū)的容貌風光,我一心只去尋覓鄭谷的遺蹤舊事。
明代正德年間《袁州府志》記載說:“崇桂坊,府治西二十步,唐鄭谷登第名。”鄭谷世居袁州府城西門之外,地在城郊。其時宜春城小人稀,今日已儼然都會。我們驅車往西,只見馬路縱橫,路邊的樓房鱗次櫛比,路上的車輛踵接肩摩,更有新興的宜春學院在平野攤開它豪闊的幅員,哪里還尋得到“崇桂坊”的影子?
宋詞人張先有“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之辭,人稱之為“張三中”,又有“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飛絮無影”之句,人又曰之為“張三影”,其《一花叢》結句為“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盛傳一時,連歐陽修都倒屣相迎作者,并稱之為“桃杏嫁東風郎中”。其實,早在唐代,讀者就已經(jīng)以名作名句中的關鍵詞為作者命名了,例如晚唐的趙嘏,其《早秋》詩有“殘星數(shù)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之語,杜牧激賞之下就稱其為“趙倚樓”。鄭谷呢?他下第南游,曾賦《燕》與《鷓鴣》兩首七律,前者開篇即是“年去年來來去忙,春寒煙瞑渡瀟湘”的清詞麗句;后者則讓他以此得名并成名,人美稱其“鄭鷓鴣”,仿佛今天的知名注冊商標:“暖戲煙荒錦翼齊,品流應得近山雞。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里啼。游子乍聞征袖濕, 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應湘江闊,苦竹叢深日向西。”
我們在宜春的大街小巷東尋西覓,聽不到鄭谷的哪怕一聲謦咳,也覓不到今人紀念他的任何標識。谷虛告訴我,他上世紀60年代之初來宜春時,尚有一條街道還名為“鷓鴣路”,待至后來拓建時,就棄舊圖新易名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東風大街”了。我不禁聯(lián)想到中唐籍貫浙江建德的詩人徐凝,他有《憶揚州》的著名絕句:“蕭娘臉上難勝淚,楊柳眉頭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多年前我也煙花三月下?lián)P州,一座城門高懸的匾額上赫然入目的就是“徐凝門”三字,而路經(jīng)一條寬闊的馬路,其大名竟然就叫“徐凝路”。目擊身經(jīng),我當時對揚州人的眼光胸懷與文化品位,不免肅然起敬。此時,對照鄭谷,我當然也難免感慨系之。
鄭谷,是宜春歷史上土生土長的有數(shù)的文化人物。懿宗咸通年間,尚未中舉的他就與許棠、張喬等名詩人并稱“咸通十哲”。僖宗光啟三年(887年)他進士及第,曾為縣尉,歷拾遺、補闕,昭宗乾宇四年(897年)擢都官郎中,人稱“鄭都官”。八年后之天佑元年,軍閥朱全忠焚燒長安,脅迫唐哀帝李柷遷都洛陽,圖謀篡位,唐朝即將壽終不正之寢,鄭谷乃棄官回鄉(xiāng),寓居于州城西北秀江河邊化成巖之北巖別墅?;蓭r一帶今日已辟為“化成公園”,那里是否還有遺跡可尋呢?
我們急急渡江而西,只見千年前的郊野之地,今日也已街衢縱橫。秀江之畔,公園之側,一座古物翻新的廟宇照例香火鼎盛。公園空曠清幽,平地上有人聲熙攘的門球場,山坡上有幼兒園和其他不明其詳?shù)膯挝恢可?,只是沒有任何有關鄭谷的即使是介紹性的文字。鄭谷晚年居停的北巖別墅的方位究竟在何處?無人知曉。我問仍然青峰聳翠的化成巖,它也沉默是金,拒不作答。但它還應記得鄭谷寫于此間的名作《雪中偶題》吧:“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贊揚鄭谷時說:“其詩極有意思,亦多佳句。”如此寶貴的地方文獻,流傳久遠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怎么不刻石立碑于公園里供游人一開眼界呢?
唐王朝滅亡后,鄭谷離開化成巖隱居于宜春之仰山。仰山,為武功山的支脈,以“山勢高聳萬仞,可仰而不可登”而得名,過去聲名赫奕,為袁州鎮(zhèn)山。鄭谷在仰山東莊筑堂讀書,并將回鄉(xiāng)后所作百余首詩結為《宜陽集》,后人遂將他隱讀之山稱為“書堂峰”。今日之宜春,明月山乃車水馬龍的熱門景點,仰山已少為人知。我既來宜春,當然要去仰山瞻仰,驅車前往,名為古廟河的溪河伴我們前行,一路潺潺汩汩著我聽不清聽不懂的俚語方言。車至山腳的“渚田”,谷虛告訴我鄭谷的《野步》一詩寫的就是這里,他隨之以湘音朗吟起來:“翠嵐迎步興何長,笑領漁翁入醉鄉(xiāng)。日暮渚田微雨后,鷺鷥閑暇稻花香。”
路轉峰回,由夏日吟唱至高秋的蟬聲為我們殷勤帶路,到得書堂峰山腰,谷虛指著一處雜草叢生的狹窄地坪說:“民間父老相傳,這里就是讀書堂的遺址了。”湖南詩僧齊己是鄭谷的鐵桿粉絲,前后寫給鄭谷的詩有18首之多。他千里迢迢來讀書堂拜會鄭谷,鄭谷將其《早梅》詩的“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開”改為“昨夜一枝開”,遂成千古佳話。我對谷虛說:“現(xiàn)在有多少人知道,‘一字師’的故事的原產(chǎn)地就是這里呢?”
環(huán)目四顧,寂寂無人,青山仍青著從唐代以來就青著的青色,溪澗仍溪著從唐代以來就溪著的溪聲,只是再也尋不到鄭谷的一角衣衫,半枚履印,再也找不到讀書堂的一截斷瓦,半口殘磚,詩人早已走進了云煙深深深幾許的歷史。驀然回首,山林間居然有一匹悠閑的白馬,在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地低頭嚼著青草,那該是當年鄭谷的坐騎的子孫后裔吧?
且讓我縱身而上,快走踏清秋,從古驛道直去唐朝。
21世紀優(yōu)秀散文:望柳莊
不少人都是通過我的筆知道了格爾木[注]城的這個望柳莊。可是,有誰知道格爾木城起始于望柳莊,有誰知道望柳莊的第一棵柳樹何時栽下,又有誰知道一位將軍在飛雪的戈壁灘播種春天的故事。
五十年前的那個初春,昆侖莽原上彌漫的風沙卷著雪粒石子在狂吼,格爾木混沌一片。春天在哪里?
一位軍人攥著一棵柳樹在敲格爾木冬眠的門:醒來吧,我要給你換新衣!他揮鍬鏟土,一愀鏟下去,沙地上就鏟出了個盆狀的坑坑,格爾木的第一棵樹便栽在了這坑里。這個軍人就是修建青藏公路的總指揮慕生忠將軍。
還是在修路隊伍離開西寧途經(jīng)湟源縣城時,慕生忠買了一百棵楊柳樹苗。 [甲]他對隨行人員說:“我們要做第一代格爾木人,我們要在爾木扎根安家。人和樹一起扎根這根才扎得牢靠!”
一百棵樹苗,都栽在了剛剛撐起的帳篷周圍。一共兩大片,楊柳分栽。第二年.這些小苗落地生根,綠茵茵的葉芽把戈壁灘染得翠翠的,叫人看著眼饞。將軍給兩片樹林分別命名為“望柳莊”和“成蔭樹”。
直到現(xiàn)在,第一次看到望柳莊的情景還歷歷在日。那天午后,我從拉薩執(zhí)勤回到格爾木,車剛行駛到轉盤路口就拋錨了。我無法承受迎面撲來的風沙無情的撕打,便順勢走向路,的一排平房,站在了房檐下。一抬頭,門楣的方磚上“望柳莊”三個紅漆大字,格外醒目。也就在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平房前的沙灘上橫七豎八地半躺半立著一棵棵樹苗。這就是將軍帶領大家栽的那些柳樹,有的已經(jīng)被沙土埋得不見真面日了。這些樹站在冬風與春風之間,經(jīng)受著風沙的考驗,他們要告別寒冬實在不容易;要把春天迎來,路途也很艱難。在我的感覺里,他們是亭亭站立的硬漢子⑴。此時,昆侖莽原突然間變得親切起來,我的眼前仿佛綠樹成蔭,鮮花遍地。
風沙還是那么大,可它絕對吹不走我心中這春天的世界。
聽說,當風沙停止以后,慕生忠?guī)е緜儼涯切┑沟氐臉涿?mdash;棵—棵都扶了起來,培好土。[乙]他邊收拾殘局邊對大家說:“吹倒一次,咱扶它一次。吹倒一百次,咱扶它一百次,直到它可以結結實實地站在沙灘上為止。”
又是一個烈日暴曬的午后,我看到望柳莊前不遠的戈壁灘上.一群人圍著一個墳堆默默靜立,空氣好悼凝固了一樣。埋的什么人?我心中疑惑著。
弄清真相后來的事。望柳莊有三株柳樹死了,慕生忠把三棵死去的柳樹掂在手中,端詳了幾番又幾番,末了,【丙】他說:“它們畢竟為咱格爾術綠了一回,是有功之臣。應該把它們埋在沙灘上,還要舉行個葬禮。”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個土丘-----獨特的柳樹墓。這戈壁灘上死去的樹,人們沒有遺忘它,常有格爾木人給那土丘澆水。誰也沒想到。人們有心無意澆的水,曉醒了死去的柳材。到了第二年夏天,土丘上冒出了一瓣嫩芽兒。那芽兒一夭一個樣.由小變大_由低變高……
經(jīng)過了一次死亡的墓柳,活得更瀟灑更堅強了。青鐵的葉子泛著剛氣,粗褐的枝干儲存著力量。大風刮來它不斷腰,飛沙撲面它不后退,寒冬臘月它依然挺立。
時間年年月月地消逝著。望柳莊前的柳樹越來越多,樹片越來越大。楊柳成林,濃密成蔭……
青藏公路通車到拉薩后不久,彭德懷元帥來到格爾木,就住在望柳莊。[丁]慕生忠對彭老總說,自己百年之后,就安葬在格爾木,這樣能天天望見昆侖山。自己這一輩子什么都可以舍棄,就是離不開格爾木.離不開昆侖山。
1994年10月18日,84歲的慕生忠將軍在蘭州與世長辭。10月28日,將軍的子女們護送著他的骨灰,踏上了昆侖山的土地……
隨著將軍的骨灰灑向高天,昆侖山忽然飛起了漫天的雪花,天地皆白!
此刻,覆蓋著積雪的望柳莊格外莊嚴、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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