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顧城的精美散文(2)
關(guān)于顧城的精美散文
關(guān)于顧城的精美散文(三)
五年前的一九八七年夏天,我在德國旅行,聽說顧城和他的妻子謝燁也從國內(nèi)來了。我每到一個城市,就聽人們說,顧城要來,或者,顧城走了,永遠(yuǎn)失之交臂,直到我回國。這年年底,我又去香港,在中文大學(xué)見到了顧城。他頭戴一頂直統(tǒng)統(tǒng)的布帽,就像一個牧羊人,并且?guī)в杏文恋娘h無定所的表情。他說這半年來,他這里待待,那里待待,最終也不知會去哪里。后來,聽說他去了英國,美國,又聽說他去了新西蘭,在那里放羊。到一九九二年的初夏,我又去德國,到了柏林。一天晚上,一群中國學(xué)生來敲我的門,對我說,誰來了?我伸頭一看,走廊拐角處,顧城靦腆地站著,依然戴著那頂灰藍(lán)色的直統(tǒng)統(tǒng)的布帽。我說,顧城,你在放羊嗎?他回答說:是養(yǎng)雞。
顧城說他從小就想要一塊地,然后在上面耕作。他很早就在為墾荒做準(zhǔn)備,他甚至收集了關(guān)于木耳的知識。他知道所有的木耳都能吃,只除了一種生長在西藏的有毒素。我是很后來才知道,顧城在我從小生活的城市上海找到了他的妻子謝燁。他們生活在這擁擠的寸土為金的城市里一間租賃來的小屋,那里的空氣使顧城感到窒息。這城市,天空被樓房與高墻分割為一條條,一塊塊,路面也是支離破碎的,而且車水馬龍,走在路上,簡直險象環(huán)生。有一天,顧城決計要走了。他徑直來到十六鋪碼頭的售票大樓,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知道要搭一條船。他向謝燁要二十塊錢買一張船票。謝燁靠窗站著,用身體擋住窗口,以防顧城一頭栽下去。他們僵持了很長時間,誰也不相讓。十六鋪是個嘈雜的地方,每天有十幾萬流動人口在這里經(jīng)過和滯留,輪船到岸和離岸的汽笛聲聲傳來,時間在一點點過去。后來,謝燁說:顧城,你看見嗎?馬路對面有個賣桔子的老頭,你去拿個桔子來,無論是要還是偷,只要你拿個桔子來,我就給你買船票。這個桔子其實就是簽證一樣的東西,代表一種現(xiàn)實的可能性。顧城想來想去,就是沒法去拿這個桔子,從小做一個乖孩子的教育這時候涌上心頭,乞討與偷盜全不是他能干的。于是,他只得和謝燁回了那個小屋。
我想,后來顧城在歐洲,還有美洲,走來走去,其實就是為了得到一個桔子,然后去搭一條船。他們這里停停,那里停停,然后滯留在新西蘭的城市奧克蘭,在那里,謝燁生下了他們的兒子木耳。奧克蘭的冬天很冷,他們很窮,買不起木柴,朋友們就送他們許多報紙燒壁爐。晚上,木耳睡著了,謝燁燒壁爐,顧城就在壁爐前翻報紙。不識英文但識阿拉伯?dāng)?shù)字的顧城專門翻看房屋出售欄目,將價格低廉的售出啟事一張一張剪下來,第二天,帶到奧克蘭大學(xué)請一位教授朋友幫忙審閱。這朋友一張一張地看,說:這是一個廁所,這是一個電話亭,這是一個汽車棚……接著,他的眼睛睜大了:哦,這可真是一座房子,竟有這樣便宜的房子,他幾乎不敢相信。這座房子在離奧克蘭不遠(yuǎn)的海島上,他們在星期天乘船去了那里。他們上島,走下碼頭,涉過海灘,走進了黑壓壓的森林。這是南太平洋的島嶼上的原始森林,高大茂密的樹葉,遮住了天日,腳下是柔軟起伏的落葉,那就是高更離開倫敦所去的那樣的島嶼。他們走了很久,幾乎絕望的時候,一座紅色的房子出現(xiàn)在了眼前,就是這房子。在破了一個大洞的房頂之下,有一個臉色蒼白的男人,正在努力地破壞這房子,他在砍一根木柱。他抬起眼睛,一眼看見了來人中間的顧城。他很奇怪地不理睬任何人,只和顧城說話。他看著顧城,說:“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你知道嗎?”顧城問:“什么時候?”“五十年以后。”“沒事,我只要二十年。”于是,問的和答的都釋然了,開始進入關(guān)于房子的談判。
我讀顧城最近的一首詩,題目叫做《我們寫東西》。詩里說:“我們寫東西,像蟲子,在松果里找路,一粒一粒運棋子,有時,是空的,集中咬一個字,壞的,里面有發(fā)霉的菌絲,又咬一個”;詩里還說:“不能把車準(zhǔn)時趕到,松樹里去,種子掉在地上,遍地都是松果。”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呢?語言,就是“集中咬一個字”的那個“字”,對于顧城是什么意義呢?一九八七年底在香港中文大學(xué),聽顧城說過這樣一句話。他說,語言就像鈔票一樣,在流通過程中已被使用得又臟又舊。但顧城有時也須向現(xiàn)實妥協(xié),他承認(rèn)語言的使用功能,并且利用這功能來與人交談,在大學(xué)講課,于某些場合介紹自己和自己的詩。這使用功能于他還有一種船的作用,可將他渡到大海中間,登上一個語言的島。這是一副語言的島嶼景觀,它遠(yuǎn)離大陸,四周是茫茫海天一色。語言的聲音和畫面浮現(xiàn)出來,這是令顧城喜悅的景象。有時候,他的耳邊會忽然響起一個字詞,清脆地敲擊著他的感官,這就好像來自很久以前的一個啟迪,一個消息。比如說,“蘭若”這個詞的來臨。“蘭若”是什么呢?顧城心里揣著一股神秘的激動。他就去查找字典,這就像乘船重回大陸進行考古與勘察。他意外地看見了“蘭若”這個條目,竟有兩種解釋。一是指“蘭”與“杜若”這兩種香草;二是梵語寺廟的意思。顧城想:這是一種幽冥的召喚,又像是一個舊景重視,好比海市蜃樓。而我想,這種召喚與重視的實現(xiàn),不是又要依憑語言的使用功能了嗎?但這被顧城視作語言的天然景象。顧城認(rèn)為語言也是有它自然生命的,具有外在形狀與內(nèi)在精神,就好比“蘭若”這兩個字,香草與寺廟是它們的外形,而“蘭若”的字音與字形以及它們偶然的并列,則是它們的精神。
那天早晨還是夢中來叫醒顧城大腦的,就是這字詞的精神。但我以為顧城對于語言的寫實性的外形,還是有著相當(dāng)?shù)拿詰俚?,比如?dāng)他看到字典上對“蘭若”的解釋,心中升起了欣喜的感動。然而他嫌惡被使用得爛熟,滑膩的語言,那有一種失貞的感覺。而像“蘭若”這樣已經(jīng)被時間淘洗潔凈,宛若處子,便能在顧城心中喚起喜悅。他有時也承認(rèn),語言的精神當(dāng)借助外形而存在,這表明顧城在某種程度是個唯物主義者,只是對這種承認(rèn)流露出無奈。比如,他用模糊主謂動賓的方法,來展現(xiàn)“紅豆生南國”的另一番場景。他說,想一想,紅豆生出了南國,是何等壯觀的場面。這證明他至少承認(rèn)并且運用了“紅豆”,“南國”,“生”,以及語法的日常表達方式,這就像乘船去島嶼的航行。
顧城來到那南太平洋上,與當(dāng)年高更所居住地方同樣地理位置的島嶼上,他們可說是一窮二白,他們所有的錢都付了房價,且在銀行欠了一筆貸款。在這一個時期里,顧城總是在森林里走來走去,嘗著各種植物,看有什么能夠作充饑的糧食,各種草汁染黑了他的嘴唇。有人指著一棵樹告訴顧城,這可以吃。于是顧城就從這棵樹的樹根開始嘗起。這樹是巨大的參天的一棵,南太平洋島上所有的植物都是那么肥碩巨大,把人類映襯得很小。孩子似的,小小的顧城從根上開始啃一棵樹,是什么樣的情景呢?他很耐心地,忍著轆轆饑腸,拿出螞蟻啃骨頭的精神,從根啃到梢,最后知道,這棵樹可以吃的,是它的花蕊。他們還吃過能夠制造幻覺的野草,最后,是牡蠣救了他們。這樣,他們就做了這島上的漁民,他們從海里打撈起牡蠣,一桶一桶提進森林里的紅房子。在天黑以后,就著蠟燭,因為此時他們還沒有錢拉進電線,他們在搖曳的燭光下,割著牡蠣,儲備著過冬的口糧。然后,顧城就去種菜了。他每天扛著鋤子去開荒,鋤子扎進泥土又翻起泥土的一瞬間,他喜不自禁。顧城深翻了土地,播下菜籽,等待菜籽發(fā)芽,長出葉子,葉子再被各種無名的蟲子吃光。最后,他心滿意足地扛著鋤子回家。我還很喜歡顧城追逐母雞的場面。那時他們只有一只母雞,每天下一個雞蛋,補充他們的營養(yǎng)??墒悄鸽u卻出走了,謝燁追了它幾天,又派顧城去追它。它跑,卻又不跑遠(yuǎn),總是在你視線里活動,可你卻永遠(yuǎn)接近不了它。等到太陽下山,天黑了,你悻悻然地回家,那母雞便在房子前聲聲喚著。等到天亮,你走出房子,它便起身走開,一天的追逐又開始了。那母雞就好像是來誘惑顧城似的。我想顧城追得絕望的時候,就埋頭在草叢里尋找它的蛋,可是一無收獲。后來,顧城得了一筆稿費,他們決定發(fā)展畜牧業(yè),實行生產(chǎn)自救。這天他們?nèi)ム徑霓r(nóng)場買了二百只蛋雞,余下的錢還夠買兩個月的飼料。然后,他們帶著雞和飼料回家了。壘雞窩的活兒他們整整干了一夜,從西邊升起的碩大的月亮照耀著他們,這是他們永遠(yuǎn)不解的,月亮和太陽從西方升起,東方落下。一年四季是以冬、秋、夏、春的次序排列而來。五月里的秋天恍若夢中。養(yǎng)雞業(yè)的第一個難題是他們始料不及,這是世代生長在現(xiàn)代化流水線上的雞類,他們祖祖輩輩居住在籠子里,它們竟不再會走路,它們還不會從地上啄食。為使它們吃食,顧城謝燁絞盡腦汁,好話說了無數(shù)。最后,他們終于想出一個好辦法,把飼料放在一條木板上,然后一人一頭地來回晃動,模仿流水線的飼料傳送帶,它們就這樣開始吃食了。顧城謝燁想:回歸自然是多么難啊!他們還想:在這個文明世界里要過自然的生活要花多少代價啊!他們望著島上那些英國、德國的銀行家們豪華的空關(guān)的別墅,心想:他們正在辛勤地掙錢,為了來過自然的生活,而他們從來沒來過。想到此,他們便會有一種富足感。后來,雞們漸漸地學(xué)會了從地上啄食,它們開始走動,甚至學(xué)著飛翔,將它們的腿肌鍛煉得很結(jié)實。它們?nèi)悄菢哟T大強壯的體魄,停在那里,就好像停了一群鷹。當(dāng)兩個月過去,飼料吃完的那一天,它們開始下蛋了。每個蛋都有盈盈一握,十來個便裝滿一籃子。顧城持著籃子去賣蛋的情景,多么叫人高興。就此,他們進入了一個衣食無憂,并且少有積余的階段,他們還了一點銀行貸款,修補了屋頂?shù)拇蠖?,擴建了陽臺。站在陽臺上,望著太陽和月竟落下森林,再唱著一些舊歌。雨后的景色最是驚人,巨大的彩虹一直落到腳底。然后,院子里三棵果樹開始結(jié)果了,碗大的杏子一個一個砸在地上,等著顧城拾到籃子里。
顧城有時候非常嫌惡他的身體。他說,身體是多么麻煩和累贅的一件事啊!它一會兒餓了,一會兒渴了,要你去弄吃的,弄喝的??墒?,我已經(jīng)說過,顧城在某種程度還是個唯物主義者,他承認(rèn)并且還稱得上是尊重現(xiàn)實的需要。他不拒絕運用某些謀生的手段,比如到大學(xué)講課,比如接受某些交流基金的邀請。當(dāng)我們在柏林見面時,他便是來此參加一項文化交流計劃,有一年時間。這一年的收入可供他們歸還銀行的貸款,再進一步地修繕房子。顧城也不拒絕以使用性語言來進行日常生活的交流,他還很善于運用語言的這一使用功能,將許多只可意會的事情表達得相當(dāng)完善。據(jù)說,他的講課很受學(xué)生的歡迎,聽課的人總是濟濟一堂。他畫的圖畫有兩種,一種是寫實性的酷似的肖像,他為島上居民畫像,然后收費;另一種是奇異的鋼筆畫。他,謝燁,木耳,都以特別的線條表現(xiàn),植物與動物,也以特別的線條表現(xiàn)。那些流暢怪異的線條在紙上布下一個井然有序的世界??雌饋硐褚粡埖貓D,規(guī)劃了肉眼看不見的存在狀態(tài)。但顧城不愿意擔(dān)負(fù)額外的現(xiàn)實的勞動,房子的貸款始終壓在他的心頭,還清貸款的這一日就像是一個未來的節(jié)日。他還不愿意學(xué)習(xí)英語,一句話也不說。他是島上唯一一個不說英語的人,這給島上居民留下神秘的印象。我想,他是覺得,有一種使用性的語言就足夠了。不說英語的顧城在島上走來走去,臉上帶著溫和的微笑,人們就猜測:看哪,這個人在想什么呢?他和他的兒子木耳無法對話,木耳一口英語,一個漢字不說,他們見面也是互相微笑,一個字不說。我就又想,顧城到這個島上來,是不是為了省去說話的麻煩?等房子貸款還清,荒地長出莊稼,他便可以再不出島,安心在島上,在森林里,過著像“我們寫東西”那樣的生活:“像蟲子,在松果里找路”。他這一只鉆果子的蟲子,他鉆啊鉆的,鉆進果皮,又鉆進厚實的果瓤,再去鉆那些堅硬的核,最后,他也鉆進了,然后“種子掉在地上,遍地都是松果”。
在柏林去找顧城,我走了很長的路。我們都住著名的庫登大街,我是這一端,他是那一端。我沿著庫登大街走啊,走,走過許多昂貴的商店和繁華的街區(qū)。我沒料到庫登大街的盡頭竟會是那樣僻靜,有著古樸的小鋪。那條小小的橫街開滿了鮮花,好像鄉(xiāng)間的小鎮(zhèn)。我找到他們的門牌,尋找他的門鈴。在一排長長的外文姓名中間,他的“顧”字的拼音顯得特別簡單,好像不是一個名字,只是一個音節(jié),這音節(jié)象征著顧城。然后我按了門鈴。他們的房間空空蕩蕩,行李打開放在床邊地上,好像隨時都要開拔。進門就問我要不要吃面條,爐子上有一鍋湯,隨時可下面條。顧城戴著那頂牧羊人似的布帽,表情悵惘地走來走去。窗外是這個城市午后的燦爛陽光。顧城說他想家了,想回島上去。交流計劃只過去了三個月,剩下的九個月真是漫長得嚇人。想家的心情長久以來從未有過,現(xiàn)在有了多么叫人高興。他想他在山里鑿石頭,這一塊大石頭,他要鑿下來抬回去,墊他們的臺階。他鑿啊鑿的,像一個古老的石匠,忽然之間,石頭上冒出了火花。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原來天黑了,黑色的鳥群在落日染成的紅色的樹林上飛翔。轉(zhuǎn)眼,月亮升起,巨大的一輪。顧城收拾起東西,就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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