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三四年─—一九二三、四年─—之交，我混跡在北京的軟紅塵里;有一天風(fēng)定日斜的午后，我忽而在石虎胡同的松坡圖書館里遇見了志摩。仔細(xì)一看，他的頭，他的臉，還是同中學(xué)時候一樣發(fā)育得分外的大，而那矮小的身材卻不同了，非常之長大了，和他并立起來，簡直要比我高一二寸的樣子。

　　他的那種輕快磊落的態(tài)度，還是和孩時一樣，不過因?yàn)闅v盡了歐美的游程之故，無形中已經(jīng)鍛練成了一個長于社交的人了。笑起來的時候，可還是同十幾年前的那個頑皮小孩一色無二。

　　從這年后，和他就時時往來，差不多每禮拜要見好幾次面。他的善于座談，敏于交際，長于吟詩的種種美德，自然而然地使他成了一個社交的中心。當(dāng)時的文人學(xué)者，達(dá)官麗妹，以及中學(xué)時候的倒霉同學(xué)，不論長幼，不分貴賤，都在他的客座上可以看得到。不管你是如何心神不快的時候，只教經(jīng)他用了他那種濁中帶清的洪亮的聲音，“喂，老×，今天怎么樣?什么什么怎么樣了?”的一問，你就自然會把一切的心事丟開，被他的那種快樂的光耀同化了過去。

　　正在這前后，和他一次談起了中學(xué)時候的事情，他卻突然的呆了一呆，張大了眼睛驚問我說：

　　“老李你還記得起記不起?他是死了哩!”

　　這所謂老李者，就是我在頭上寫過的那位頑皮大人，和他一道進(jìn)中學(xué)的他的表哥哥。

　　其后他又去歐洲，去印度，交游之廣，從中國的社交中心擴(kuò)大而成為國際的。于是美麗宏博的詩句和清新絕俗的散文，也一年年的積多了起來。一九二七年的革命之后，北京變了北平，當(dāng)時的許多中間階級者就四散成了秋后的落葉。有些飛上了天去，成了要人，再也沒有見到的機(jī)會了，有些也竟安然地在牖下到了黃泉;更有些，不死不生，仍復(fù)在歧路上徘徊著，苦悶著，而終于尋不到出路。是在這一種狀態(tài)之下，有一天在上海的街頭，我又忽而遇見志摩，“喂，這幾年來你躲在什么地方?”

　　兜頭的一喝，聽起來仍舊是他那一種洪亮快活的聲氣。在路上略談了片刻，一同到了他的寓里坐了一會，他就拉我一道到了大賚公司的輪船碼頭。因?yàn)槲缜八麆偨拥搅藷o線電報，詩人太果爾回印度的船系定在午后五時左右靠岸，他是要上船去看看這老詩人的病狀的。

　　當(dāng)船還沒有靠岸，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還不能夠交談的時候，他在碼頭上的寒風(fēng)里立著─—這時候似乎已經(jīng)是秋季了─—靜靜地呆呆地對我說：

　　“詩人老去，又遭了新時代的擯斥，他老人家的悲哀，正是孔子的悲哀。”

　　因?yàn)樘麪栠@一回是新從美國日本去講演回來，在日本在美國都受了一部分新人的排斥，所以心里是不十分快活的;并且又因年老之故，在路上更染了一場重病。志摩對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雙眼呆看著遠(yuǎn)處，臉色變得青灰，聲音也特別的低。我和志摩來往了這許多年，在他臉上看出悲哀的表情來的事情，這實(shí)在是最初也便是最后的一次。

　　從這一回之后，兩人又同在北京的時候一樣，時時來往了。可是一則因?yàn)槲业氖钁袩o聊，二則因?yàn)樗軄砼苋サ慕虝?，這一兩年間，和他聚談時候也并不多。今年的暑假后，他于去北平之先曾大宴了三日客。頭一天喝酒的時候，我和董任堅先生都在那里。董先生也是當(dāng)時杭府中學(xué)的舊同學(xué)之一，席間我們也曾談到了當(dāng)時的杭州。在他遇難之前，從北平飛回來的第二天晚上，我也偶然的，真真是偶然的，闖到了他的寓里。

　　那一天晚上，因?yàn)橛性S多朋友會聚在那里的緣故，談?wù)務(wù)f說，竟說到了十二點(diǎn)過。臨走的時候，還約好了第二天晚上的后會才茲分散。但第二天我沒有去，于是就永久失去了見他的機(jī)會了，因?yàn)樗撵`柩到上海的時候是已經(jīng)驗(yàn)好了來的。

　　男人之中，有兩種人最可以羨慕。一種是象高爾基一樣，活到了六七十歲，而能寫許多有聲有色的回憶文的老壽星，其他的一種是如葉賽寧一樣的光芒還沒有吐盡的天才夭折者。前者可以寫許多文學(xué)史上所不載的文壇起伏的經(jīng)歷，他個人就是一部縱的文學(xué)史。后者則可以要求每個同時代的文人都寫一篇吊他哀他或評他罵他的文字，而成一部橫的放大的文苑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