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期的終結(jié)雙語短文閱讀

　　[美]雷·布萊德伯里 著

　　他站在院子當中，關掉了割草機，因為他感覺到，就在此刻，太陽消失在了地平線下，星星開始閃爍。包裹在周圍的鮮草碎屑漸漸落下。是啊，星星就在那兒，一開始還很黯淡，隨后就在這清麗的沙漠天空上閃閃發(fā)光。他聽到門廊邊中紗門關閉的聲音，感覺到妻子正看著他，就如同他正看著這滿天的星斗。

　　“快到時間了。”她說。

　　他點點頭，不用看表。上一分鐘他還覺得自己很老、很冷，這會兒忽然變得又年輕又暖和。忽然間，他就到了幾英里之外，仿佛就是自己的兒子，正在堅定地說這話，神采奕奕地戴著護具，在穿上新制服瞬間的那一絲恐慌，檢查補給、氧氣瓶，加壓頭盔，宇航服，然后像今晚地球上所有其他人一樣，抬頭仰望這浩瀚星海。

　　忽然間，他又成為了自己，手握著割草機的手柄。妻子叫道，“過來坐在門廊這兒吧。”

　　“我得忙活點什么!”

　　她走下臺階，穿過草坪，“別為羅伯特擔心了，他會沒事的。”

　　“但這一切都是這么的全新。”他聽到自己在說，“以前從來沒有人做過。想想看—— 一架載人的火箭今晚會升上天空，建造第一座空間站。上帝啊，多么神奇。以前從來沒有過火箭、試驗場，也沒有起飛時間，沒有航空技師。在這個意義上，我根本沒有一個叫羅伯特的兒子，這整件事對我來說太難接受了!”

　　“那你在這外面干什么，看什么呢?”

　　他搖搖頭，“嗯，今天早些時候，在去辦公室的路上，我聽到有人在大笑。把我給震住了，我就這么站在大路當中。笑的就是我!為什么?因為我終于明白羅伯特今晚要做的事情的意義了。 至少我相信是這樣。神圣這個詞我以前從來都沒有用過，但這就是我站在川流不息地人群中時的感覺。下午的時候，我又發(fā)現(xiàn)自己在哼歌兒。‘輪子是輪子，正在半空中。’你也知道這首歌。然后我又笑了?？臻g站，當然了，我想。帶著輪輻的大輪子，羅伯特要在那兒住六到八個月，然后登上月球。

　　“回到家，我又記起了這首歌的其余部分，‘信念驅(qū)動小輪，上帝轉(zhuǎn)動大輪’。我想要跳躍，想要大叫，渾身充滿了力量!”

　　妻子撫摸著他的手臂，“如果要待在外面的話，至少換個舒服些的姿勢。”

　　他們搬出兩把搖椅放在草坪中央，靜靜地坐了下來。星星正在天邊閃爍。

　　“這一切意義何在?”妻子最后問，“這就像是每年新年時等待西斯利菲爾德的焰火一樣。”

　　“今夜會更盛大……”

　　“我一直在想——十多億人此刻正在看著天空，所有人都在翹首以盼。”

　　他們就這樣等著，感覺著椅子下大地的轉(zhuǎn)動。

　　“幾點了?”

　　“差十一分八點。”

　　“你從來都不會錯;腦子里一定有一個鐘表。”

　　“今晚我一定錯不了。我會精確到他們發(fā)射的那一秒。看!十分鐘警報!”

　　在西邊的天空，他們看到四個發(fā)著紅光的信號彈射向空中，然后緩緩落向沙漠，最終熄滅在地面上。

　　黑暗再次降臨，夫妻二人沒有再搖動他們的搖椅。

　　幾分鐘后，他說：“八分鐘。”停頓。“七分鐘。”似乎停頓了更長的時間。“六分——”

　　妻子轉(zhuǎn)過頭，研究著天上的星星，低語道，“意義何在呢?”她閉上眼睛，“為什么發(fā)射火箭?為什么是今晚?這一切意義何在?我想知道。”

　　他仔細地看著妻子的臉，那張臉在銀河昏暗的光芒下顯得有些蒼白。一個激動人心的答案就要脫口而出，但他還是讓妻子繼續(xù)。

　　“我是說，這不是舊話重提，是吧?每次有人問為什么要爬珠穆朗瑪峰時，被問的人回答：‘因為山就在那兒。’我從來都沒明白過。這對我來說根本不是一個答案。”

　　五分鐘，他想道。時間在流逝……他的手表……輪子套著輪子……小輪、大輪……空中……四分鐘!……他們應該已經(jīng)在火箭里了，儀表盤上的燈光正在一閃一閃。

　　他動了動嘴唇。

　　“我只知道，這只是萌芽期的終結(jié)。石器時代、青銅器時代、鐵器時代;從今以后這些人類站在地面上羨慕鳥兒的時代都將被冠以一個名字，也許可以叫地面時代，或者叫重力時代。億萬年來我們一直在和重力抗爭。當我們還是阿米巴原蟲，還是魚類的時候，我們掙扎著離開海洋，沒讓重力給壓垮。剛在地面站住腳我們就掙扎著要站立起來，不讓重力壓垮我們的脊梁，努力地獨立行走、奔跑而不要摔倒。十多億年來，重力一直將我們束縛在地面上，用云朵、清風、菜蛾和蝗蟲來嘲笑我們。正因如此，今晚才會如此地重要……這將是重力時代的終結(jié)，我們都會記住這個時代。我不知道他們會從何處來劃分這個時代。是從波斯人夢想著飛毯的時候來劃分，還是從中國人發(fā)明節(jié)慶用的焰火時算起?；蛘?，這個時代將從下一個小時的某一分鐘開始。但是，在這個榮耀的時刻，結(jié)束了十億年來的努力，結(jié)束了一個如此久長的時代，在這個時候，我們都是其中的一分子。”

　　三分鐘……兩分五十九秒……兩分五十八……

　　“但是——”妻子說，“我還是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么。”

　　兩分鐘，他想。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嗎?無線電問訊。準備好了!準備好了!準備好了!嗡嗡作響的火箭傳來微弱的回答。檢查無誤!檢查無誤!檢查無誤!

　　今夜，他想，即使這第一次嘗試失敗，我們也還會發(fā)射第二艘、第三艘飛船，會踏上前往其他行星的旅途，不久的將來，就是其他的恒星。我們會一直繼續(xù)，就像“永恒”和“不朽”這兩個詞語所表達的意思一樣。這就是我們所要的。持之以恒。自從舌頭可以在嘴里移動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在問，這一切意義何在?只要死亡還在，就沒有其他更有意義的問題。就讓我們遷移向那成千上萬個環(huán)繞著其他恒星運行的行星吧，到時候，這個問題自然就會消失。

　　人類將會永生不朽，就如同這宇宙一般。人類將會繼續(xù)生存，就如同這宇宙。個體還是會死去，但是我們的歷史將會變得無限久遠，直到未來終結(jié)，伴隨著長久以來積累的知識，我們將會得到長久以來那個問題的答案。生命是一種恩賜，但至少我們可以保護、傳遞這種恩賜，直到永遠。這是個值得爭取的目標。搖椅在草地上輕輕地搖動。

　　一分鐘。

　　“一分鐘。”他大聲說。

　　“哦!”妻子忽然攥緊了雙手，“希望羅伯特——”

　　“他會平安無事的!”

　　“哦，上帝啊，保佑——”

　　三十秒。

　　“看吧。”

　　十五、十、五。

　　“看!”

　　四、三、二、一。

　　“那兒!那兒!哦，在那邊!那邊!”

　　他們都叫了出來，兩個人都站了起來。搖椅搖向身后，倒在了草坪上。男人和他的妻子搖擺著，激動地緊握著彼此的手。他們看到了天上的那束亮光，十秒鐘后，明亮的上升彗星點亮了空氣、使得星星黯然失色，隨后又像其他星星一樣隱沒在銀河中作為報償。

　　男人和妻子緊握著彼此的手，就好像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懸崖邊，前面就是無底的深淵。抬起頭，他們聽到了自己哭泣的聲音。很久很久，他們都說不出話來。

　　“走了，飛走了。是吧?”

　　“是……”

　　“一切正常，是吧?”

　　“是……是……”

　　“沒有掉下來……?”

　　“沒有，沒有，一切正常，羅伯特沒事，一切正常。”

　　最終，他們互相走開了一段距離。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著濕漉漉的手指。“我一定是糟透了，糟透了。”

　　他們又等了五分鐘、十分鐘，仰望著星空，直到空氣中的鹽粒讓眼睛覺得難受才閉上眼睛。

　　“那么——”她說，“我們進去吧。”

　　他動不了，只有他的雙手還在移動，握住了割草機的手柄?？吹阶约旱膭幼骱?，他說，“還差一點點……”

　　“但是都已經(jīng)看不見了。”

　　“還可以。”他說，“一定得弄完。然后我們在門廊再坐一會兒，之后再進去。”

　　他幫著妻子把搖椅搬進門廊，讓她坐下來，然后又走回草坪，握住割草機的手柄。割草機。大輪子套小輪子。握在手中的簡單機器。想著自己那簡單的哲學，推在前面走的機器?；鸺?，熱浪和寂靜。轉(zhuǎn)動的輪子，然后是這夜晚輕柔的腳步。

　　我有十億多歲了，他告訴自己;但我只剛剛誕生了一分鐘，我有一英寸，不，一萬英里高。我低頭看不到自己的腳，因為它們離的太遠。

　　他推著割草機。碎草屑像雨滴一樣包裹著他;他品味著，覺得自己就是全人類的代表，正在最后一次沐浴著青春之泉的泉水。

　　沐浴著這泉水，他又一次想起了那首關于輪子、信仰和恩典的歌。上帝正站在云端，看著億萬顆群星中那一顆勇往直前的星。

　　他修整完了整片草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