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復(fù)活》與其說是一部講述故事的小說，倒不如說是一部宣泄自我的第三人稱日記。

　　赫爾曼·黑塞說：每“自我”都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世界，一個小小的星空，是由無數(shù)雜亂無章的形式、階段和狀況、遺傳性和可能性組成的混沌王國。

　　最開始讀《復(fù)活》是在初三，當(dāng)時讀的很粗糙，一直把它理解為一個負心漢回頭是岸的故事。最近重新看了一下這本書，糾正一下自己的觀點。

　　整個故事圍繞著貴族子弟聶赫留朵夫展開，從最初的意氣少年逐漸變得麻木迷茫放縱自我，到后來再遇卡秋莎，回到家中他開始反省，進行“靈魂凈化”，發(fā)現(xiàn)他自己和周圍的人都是“又可恥，又可憎”。母親生前的行為;他和貴族長妻子的暖昧關(guān)系;他反對土地私有，卻又繼承母親的田莊以供揮霍。這一切都是在對卡秋莎犯下罪行以后發(fā)生的。他決定改變?nèi)可?，第二天就向管家宣布：收拾好東西，辭退仆役，搬出這座大房子。

　　聶赫留朵夫是有人物原型的，但是他所具備的品格和“贖罪”路上的種種人格卻是列夫托爾斯泰的一種理想式的自我表達。

　　在書里，故事的構(gòu)架架在那個時代是沒有問題的，農(nóng)民和地主的矛盾，奴隸和奴隸主的矛盾，包括映射出的麻木期的聶赫留朵夫的人格和成熟后的人格的矛盾與沖突，夾雜在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下顯得無助而混亂，但這正是生活在社會上層的托爾斯泰所捕捉的自己身邊所出現(xiàn)的矛盾，細細想來都符合邏輯。聶赫留朵夫所想的是自我人格上的缺陷，這些缺陷結(jié)合他的生活體現(xiàn)在他所接觸的所有人身上。記得在《詩學(xué)》中亞里士多德寫到：作為悲劇的主人公，不是絕對的好人，但也不能再壞。正是這樣的矛盾體在尋找自我這個概念時更容易和同一階段的讀者達成共識，引發(fā)共鳴。所以在我現(xiàn)階段的理解中，《復(fù)活》與其說是一部講述故事的小說，倒不如說是一部宣泄自我的第三人稱日記。

　　在書中，我透過聶赫留朵夫的視角看到的，是這個人所尋找的救贖自我的方法。這一點在卡秋莎入獄后第一次見到聶赫留朵夫時就明確表達過：“在第一次相見時，聶赫留朵夫原以為，卡秋莎見到他，聽到他有意為她盡心盡力表示悔恨，一定會高興和感動，于是卡秋莎又成為卡秋莎。然而，使他心寒的是，他看出來，卡秋莎已經(jīng)不存在了，只剩下現(xiàn)在的瑪絲洛娃。這使他又吃驚又害怕。” 這讓我想起來最近發(fā)生的一些事情。我遇到了一個很像以前的我的一個人，在相處的過程中，我才能理解之前自己做許多事情的觸因繼而對被我任性傷害過的人感到非常抱歉，這種感覺在一次爭吵中豁然明朗起來。我試圖去聯(lián)系之前的朋友，那個因為我的自以為是和傲慢不在意或者是故意躲避而被傷害過的人，然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語氣很平靜，這種平靜帶給我的也是吃驚和害怕。不等我認識到真正的問題并去“贖罪”，他就已經(jīng)不是他了。在正確認識自己這一點上，我都不如聶赫留朵夫坦率。

　　托爾斯泰在書里寫：有一種極其常見、極其普遍的宿命論點，認為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成不變的本性，認為人有善良的，有兇煞的，有聰明的，有愚蠢的，有熱情如火的，有冷若冰霜的，等等。其實，人往往不是這樣的。我們說一個人，可以說他善良的時候多于兇惡的時候，聰明的時候多于愚蠢的時候，熱情如火的時候多于冷若冰霜的時候，或者正好相反。如果我們說一個人是善良的或者聰明的。說另一個人是兇惡的或者愚蠢的，那就不對了。然而我們總是這樣把人分類。這是不合實情的。人好比河流：所有河里的水都一樣，到處的水都一樣，可是每一條河都是有的地方狹窄，有的地方寬闊，有的地方急湍，有的地方平緩，有的地方清澈，有的地方混濁，有的地方冰冷，有的地方溫暖。人也是這樣。每一個人身上都具有各種各樣人的本性的胚芽，有時表現(xiàn)出這一本性，有時表現(xiàn)出那一種本性，有時候變得面目全非，其實還是原來那個人。在有些人身上，這些變化往往特別急劇。聶赫留朵夫便屬于這樣的人。他發(fā)生這樣的變化，有時出于生理方面的原因，有時出于精神方面的原因。

　　這點不難理解，面對什么樣的刺激就做出什么樣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單細胞生物也是如此。但是可悲的是，在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我們往往沒有辦法清楚認知“自我”所傳達的信息。這里也體現(xiàn)出了《復(fù)活》的局限性。

　　在文字構(gòu)成的巨大網(wǎng)絡(luò)下，除卻對于上下級的矛盾和內(nèi)心情感的抒發(fā)以外，被加注了太多期許的文字沒有足夠的邏輯性和合理性。文字只能是內(nèi)心世界的投影，書寫是再創(chuàng)造，即使所謂寫實，也不得不加工，這是文字本身的特性，不可避免。再真實的文字都存在想象的成分，因而不可能完全對應(yīng)現(xiàn)實世界。文字固化感情，給感受命名，慰藉心靈，感情借文字以表達仿佛就能消除人內(nèi)在的恐懼。聶赫留朵夫在這樣的情緒中浸泡著，根本沒有浮出水面換氣的機會。按照這個路子，那么人的自我完善，必須通過自我摧毀來實現(xiàn)。

　　聶赫留朵夫在監(jiān)獄里見過體罰制度后發(fā)出了感嘆：敏紹夫無罪而受盡折騰，顯然是可怕的事情——可怕的倒不是肉體受折騰，而是他看到那些平白無故折騰他的人的殘忍，就困惑絕望，不再相信善行和上帝。那幾百個人什么罪也沒有，只因為身份證上有幾個字不對，就受盡凌辱和折騰，是很可怕的事;那些看守麻木不仁，天天干的是折磨同胞兄弟的事情，卻以為在做很重要的好事，也是很可怕的。不過他覺得最可怕的是，典獄長雖然年老體弱，心地善良，卻必須拆散母子，拆散父女——這都是像他和他的子女一樣的人。“這是為什么呀?”聶赫留朵夫這時心中又出現(xiàn)了他在監(jiān)獄常常會出現(xiàn)的那種精神上的惡心感，幾乎要變?yōu)樯砩系膼盒母?，于是他在心中這樣問道，卻找不到答案。這里我不明白，托爾斯泰是故意留白還是這也是他的疑問。

　　我認為，這是也許是聶赫留朵夫或者說是托爾斯泰看到的發(fā)生在人類社會最常見的“無關(guān)自己”和“從眾”心理的反面映射，對于普通人來說，這是最正常不過的情緒。在臺灣作家林奕含的一段談話中提到過“別人面對苦難時，我們要想的是，我們不是旁觀者，而是幸存者。”這時的聶赫留朵夫已經(jīng)模糊地意識到自我的轉(zhuǎn)變，卻沒有清晰地將它表達出來。直到故事結(jié)束，他依舊覺得自己愛卡秋莎，在贖完這一項罪之后，他的生活將會因為其他的行為而變得更豐滿，這是他對自我的認同和最大的尊重。所以一切都是可期待的，他們告訴你：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畢竟托爾斯泰在一開始就是這樣寫的：盡管好幾十萬人聚居在一小塊地方，竭力把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盡管他們肆意把石頭砸進地里，不讓花草樹木生長，盡管他們除盡剛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燒得煙霧騰騰，盡管他們?yōu)E伐樹木，驅(qū)逐鳥獸，在城市里，春天畢竟還是春天。

　　作者：張正陽

　　公眾號：獨鯨的時光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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