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演講:你只有依靠自己,不能混著活下去!
在這個平凡的世界
沒有一天是平靜的
在我們這個星球上
每天都在發(fā)生著許多變化
有人倒霉了,有人走運了
有人在創(chuàng)造歷史
歷史也在成全或拋棄某些人
每一分鐘都有新的生命、降生到這個世界
同時也把另一些人送進墳墓
這邊萬里無云,陽光燦爛
那邊就可能風云驟起,地裂山崩
世界沒有一天是平靜的
——路遙《平凡的世界》
過去我在這里講過好多次,沒有什么新的意見,希望大家提出一些問題,這樣有針對性,要是亂說一通,大家會不滿意的。
我是陜北人,清澗縣,家是農(nóng)民家庭,父母現(xiàn)在還在農(nóng)村種地。
小時候,家里人口很多,弟兄姊妹八個,那時候農(nóng)村不計劃生育。家里很窮,我是老大,七歲時家里不能養(yǎng)活我,把我寄養(yǎng)給另一個家庭。
童年最深刻的印象是饑餓,父親是一個字不識的農(nóng)民,性格很軟弱,活得很窩囊,過的完全是被拋棄的生活。
別人家的孩子把你打一頓,回來后希望得到家里人的支持,但得到的是他們再打一頓,不要惹事。
所以,在社會上你只有依靠自己,而不可能依靠任何人,這是我那時認識的第一個問題。既然要活下去,就得靠自己。
01
家里把我送到伯父家里,那是延安地區(qū)很遠的一個縣,我?guī)缀鯖]有考慮就答應了。人很小,在家里也無所作為,朦朧地想出去情況會好的,那地方吃的東西多。
七歲時離開家庭,由父親帶著,心情很難受,感到孤獨。那是一個非常遙遠的早晨,穿著破爛的衣服,一雙新鞋,穿起來特別艱難,底層都穿破了。
一路上要飯吃,到伯父家,父親只揣兩毛錢,第一天在清澗縣城待一天,第二天黎明穿過這個縣城,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個賣油茶的老頭,穿著破爛的衣服。
伯父也是農(nóng)民,沒有孩子,我到了這里可以上學。上學很艱難,很窮。好在學校離家五里路,可以回家吃飯。
當時,衣衫襤褸,褲子破了不敢到別人面前,有人惡作劇,專門把我拉到人群里,惹得哄堂大笑,我很傷心。
小學念完后,就上中學。伯父不讓上,他沒有孩子,養(yǎng)我是為了照料他晚年的生活,那時就被確定當農(nóng)民。
為什么讓我上學呢?那時是集體制,農(nóng)民的觀念,有一個讀書人,認得工分,認得帳就行了。而念完小學,可以達到這個水平,家里便不讓我繼續(xù)讀中學了。
當時社會十分混亂,中學要到縣城讀書,帶著家里的糧食,換成糧票吃。不讓我念書,心里很難受,這些在小說里有體現(xiàn),通過不同人物來體現(xiàn)。
當時我與家里達成一個協(xié)議,我可以不讀書,但是能不能考一次試,考上了,說明我有能力,不讓上學,原因是你們大人的。
我參加了考試,縣立中學,一兩千考生,競爭激烈,只錄取二三百人,我名列前茅。但隨著通知書的到來,意味著我從此失學。
02
我心不甘,既然考上了,就要上。就和家里對抗,這是我一次最重大的選擇。伯父當時把勞動工具都準備好了,和他并肩作戰(zhàn)。
我無動于衷,把工具統(tǒng)統(tǒng)扔在河灘,跑到縣城,找到同學,都是些小朋友,有些江湖義氣。他們幫助我,兩三個小伙伴讓家里大人幫著說,開學已經(jīng)半個月了。
當時規(guī)定,十天未到,學校就不讓上學。有個大隊書記和校長認識(那時候我就會走后門了),說情,理由是貧下中農(nóng)的兒子,做工作,這才讓上了中學,很困難。這在我的中篇小說《在困難的日子里》有所表現(xiàn)。
家里不承認我的行為,說我是非法的。既然上了學,勉強承認了。每月只給25斤糧食,這是和家人談判得來的,在中學,這些糧不夠吃,學習完后,在野地里找亂七八糟的東西吃。
后來發(fā)生了“”,我參加了“”,和那時青年一樣,狂熱,一樣盲目,思想的、精神的、行為的,各種考驗折磨都經(jīng)受過。
回到農(nóng)村,在小學教書,有過許多夢想和愛好,沒想到會當作家。那時夢想當國際刑警偵探,在飛機、火車上和壞人作戰(zhàn),作后把手銬戴在壞人手腕上。還想做國際問題研究,給X部門提供一種意見。總之,都是有刺激性的東西。
后來,喜愛看書,看書是一貫的,范圍廣,讀了許多其他的書,接觸了一些文學著作,感到在這方面有才能,試著寫一些東西,自尊心建立起來。
規(guī)定一年內(nèi)讀什么書,學外語——俄語,鍛煉身體,主要受毛主席青少年時期的影響,后來也荒.唐地試過一次,在大風大雨中跑到山上。
在縣城做過零星的工作,做過宣傳工作,縣劇團當過編劇,宣傳過毛主席著作,這一時期干得很混亂。
七三年推薦上了大學,是工農(nóng)兵學員,那些大學都不要我,最后延大收留了我,學習三年,到《延河》編輯部,一直到八二年,專業(yè)創(chuàng)作。
03
現(xiàn)在談一談文學方面的經(jīng)歷和活動,談我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這兩部的情況。
《人生》是我三十歲左右的作品,已成為歷史了,明確帶有青春的影子,反映了我那時的精神的敏感。是不成熟的東西,但還能繼續(xù)。
放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考察,這是一部挑戰(zhàn)性的作品。大學時,上課不正常,靠自己學,零零星星地學。
我自己建立了嚴密的學習計劃,學習靠自覺,這很重要。我認為人的覺悟期越早越好,當然有些人終生不悟,這是個別情況。
那時侯就思考這樣一些問題,我們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怎樣生活?混,很容易,但我不愿意那樣,自己得對自己負責。
學習計劃很嚴密,自己學俄羅斯文學,歐洲文學史,中國文學史,這些比較可靠,是些代表性作品,沿著這些,自己找書讀,閱讀了各個時期大部分東西。我把時間分為正式時間和業(yè)余時間,這是我的正式時間。
另一種在閱覽室,買個餅子,不出來,把當時的文學雜志從創(chuàng)刊號讀到終刊號,幾乎全部所有的文學雜志,見到了整個文學發(fā)展的面貌。
最大不滿是中國文學,最大不好就是篇中人物,好人是好人,壞人是壞人,這些和古代比起來,古代就不是這樣。
對十七年的文學也不滿足,?!癬”打倒后,出現(xiàn)了許多轟動的作品,我還不滿足,這些只不過把原來的人物倒個個兒(好人成為壞人,壞人成為好人)。
從藝術上來說,很簡單,離文學比較遠,我就想嘗試一種挑戰(zhàn)性的東西,讓評論界分不清是好人還是壞人。
三歲小孩都知道你是壞人,劉心武蔣子龍都逃不脫這種模式,仍然在原來的軌道上滑行,僅僅是內(nèi)容造成的轟動。我有勇氣,有信心來挑戰(zhàn),來回答這個問題。這是《人生》的思想背景和動機。
我當時認為我抓住了一些東西,最起碼對中篇來說,我會提供新的東西。寫作處于封閉、狂熱的狀態(tài),在陜北一個縣城招待所寫成的,共21天,鼻子、嘴潰爛,寫作是一種熬煎。
整晚整晚都在招待所院子里轉來轉去,招待所領導半夜拉開窗簾往里看我干什么?認為我是神經(jīng)病,就給縣上領導反映,縣上領導對他說人家寫東西,不讓打擾。
那是全身心的投入,睡覺時睡不著,工作十八九個小時,背著手稿走了一圈?!度松吩诰裆蠝蕚淞撕脦啄辏Y果引起了爭議,我當時就意識到,我知道會是這樣的。
04
《人生》寫完后,導致了我的災難性生活,因為這打亂了生活,來人,電話,電報,各種各樣都來,十分煩亂。不同劇種,包括電影電視,都來人,要求改編。
有時候一封電報半夜打來,以為是家里人死了。原來是一個導演,簡直氣得你沒辦法。我很痛苦,我不是圣人。
當然,我努力工作,就希望得到回報,我不拒絕紅地毯、鮮花、榮譽,但長期陷于此,我就很寂寞,人的勞動就想取得成果。
一個人真正的快樂在過程中,不在結果。所以我這時特別懷念創(chuàng)作生活,不愿受這種熱鬧的生活。我性格孤僻,不愿接觸社會,一遭到困難時,回到陜北的沙漠中。
沙漠是我很向往的地方,一個人長時間躺在那里,感到博大,思想延伸很遠,看清自己,做出判斷,規(guī)劃下一步怎么辦。必須脫離這種生活,過另外一種生活,不能混著活下去。
這時想起了十八九歲時,記起要做一件大事,而做這件大事時,必須在四十歲以前。
夢想隨時間推移而消散,但具備一定條件后,少年的夢想突然就會閃現(xiàn),許下個愿、諾言,或者吹過一個牛皮,于是作為嚴肅的問題提到面前,開始就考慮困難很大。
這一部(《平凡的世界》)有兩個困難。首先是漫長的過程,這一般很長時間,將要在文壇上消失,這樣的犧牲,如果有成績,是安慰,如果失敗,就完了,葬送了自己。
這種決定是人生的賭博(這個詞恐怕用的不恰當),把青春押在賭注上,這意味著把最好的年華投入到不可知的環(huán)境里。
離開了暖融融的《人生》,到冰天雪地里。有人說,《人生》是不可逾越的高峰,一個作家有一個作品是其人生的最高度。
我很不服氣,我必須試圖跳過,人就是要保持這種勁頭!。從沙漠出來,我覺醒了,義無返顧,是刀山也要過去,不顧一切地投到這部作品里。
為此做了大量的準備,一步一步來,給自己規(guī)定了閱讀一百部長篇的計劃。這次是帶著目的來閱讀,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新東西。
在準備過程中,對未來的創(chuàng)作的精神狀態(tài),不按任何人的方式來創(chuàng)作,我把它叫作“無榜樣意識”,但這必須在有無數(shù)榜樣的基礎上,自己先找到榜樣,閱讀和寫作一樣重要。
任何地方都有書,廁所里也有,十之八九全讀了,有些作了重要閱讀,《安娜·卡列尼娜》讀了三遍,《創(chuàng)業(yè)史》讀了七遍,一邊是學習,一邊有意識對這些大師挑剔。
柳青是重點,我專門挑剔。如柳青認為人物應不慌不忙地出,我就不同意。人物應在最關鍵、緊要處出現(xiàn),出現(xiàn)早的話,表現(xiàn)機會多,性格就豐富了。
05
《平凡的世界》反映1975—1985這十年間農(nóng)村、工礦、城市各個方面的社會生活,全景式。
我認為這一段時間是中國轉型期的前奏,充滿了密集性的社會事件與政治事件。要求特別詳盡的背景材料,故事可以編。
翻報紙,《人民日報》、《陜西日報》、《參考消息》、《延安報》十年的合釘本,堆了半房子,一天一天的翻,做筆記,在整個描寫過程中,我可以在筆記上找到各種的事情,這樣故事就建立在比較可靠的基礎上。
另一種準備是生活。生活盡管熟悉,但我要重新到位,細細看,譬如一個燒磚廠,我經(jīng)常去,看扒土、打坯、倒坯、進窯、燒火,還有貸款、稅收等等資料。
有時趁人不在,偷著撕一張稅務發(fā)票夾在筆記本里就走,能用就用,經(jīng)常就帶著美國總統(tǒng)那種皮包,進村時,帶著兩個大箱子。(補充:前面說到閱讀時,除長篇外,還讀專業(yè)性書,知識性的小冊子。)
每回回來,衣服臟了,回到賓館,躺在紅地毯上,洗個澡,舒舒服服,然后又進村,住飼養(yǎng)室。還有不熟悉的生活,如煤礦,所以第一部就拿到煤礦里寫,可以逐漸熟悉,為下兩部做準備。
在銅川煤礦,兼了個宣傳部副部長,這里幾萬人,生活條件差,一間小會議室改做臥室兼辦公室。這里食堂只有米飯、饃、咸菜,連雞蛋、豆腐都沒有(我平時不吃大肉,靠雞蛋維持)。
寫作艱難,想起來不寒而栗。晚上只睡五六個小時,起來還得走到桌子前,繼續(xù)寫,我自己來說服自己,像哄小孩一樣哄自己。看見桌子,像上沙場一樣。
一個冬天,幾乎和任何人不說話,語言能力都喪失了,很孤單。每天吃完晚飯后,散一會步,機器似的。工作特別緊張,上廁所都拿著筆、紙,一到地方,才知道不能上,跑回來放下武器再去。
我把一章一章的計劃寫成表貼在墻上,一、二、三、四、五.今天又消滅了一章,心里就很高興。半夜里聽見火車吼叫,想象著火車,意味著情人的約會,或久別重逢的歡喜。
有一天火車一叫,我自己就放下筆,披上破棉襖,到火車站去,這是拉煤的車,不是客車。我是在這試圖接一個人?或是誰來看我了?嘆一口氣,又回來。
到禮拜天六,我從自己的房子向外看對面的家屬樓,燈火通明,每個窗戶后面都在炒菜,喝酒,外面下著雨加雪,而我一個人。那邊樓上的燈最后熄滅了,窗簾一個一個地拉起來...這是自己的選擇,無辦法,涌出熱辣辣的眼淚。
第一部初稿很艱難,坐在吉普車上感到難受,回到城市后看到街道兩邊的小吃,非常眼饞,這些對一個饑餓的人來說,就是山珍海味。
06
第二部結束后,身體完全就垮了,第一天寫完,第二天就爬在地下起不來了。靠著精神,斜著身子抄完稿子,渾身沒有勁,只有膝蓋上還有勁,趴在地板上,整理稿,每吸一口氣,費九牛二虎之力,得一種怪病,氣能吸進去吐不出來。
這種病你不吃飯在火車站扛三天麻袋就會得的。然后看病,給肌肉上注射什么東西。有個年輕的中醫(yī),說是得了虛癥,開的藥,人參什么都有,直喝得我吐不出痰。在西安待不下去,這是命運。
我就想在中國任何作家完成長篇是不可能的,曹雪芹沒寫完就死了,身邊的柳青也沒有寫完,我會不會呢?
陜北天氣涼快,我戲不進去氣,身體總崩潰了,回到榆林,領導熟悉我,介紹一位老中醫(yī)(榆林地區(qū)的中醫(yī)在解放前都是聞名的,十分發(fā)達),診斷后,讓我在鏡子里看舌頭,舌頭全黑了,這是人參吃壞的,只開了一副二毛錢的藥,一吃即吐痰,把這個病先解決了。
然后開一百副丸藥,一百副湯藥,像牲口吃料一樣,吃了三個月,體力稍微恢復。休息一年,接著搞第三部,趁著還有勁,寫完。我不注意吃,不鍛煉,所以在第三部寫作中,開始有了注意。
榆林地區(qū)領導邀請在賓館寫,飯安排在廚房子,寫得比較順利。八八年5月份,是全書的最后過程,我來到甘泉縣寫最后的部分。我和甘泉縣有緣分,我的《人生》就是在這里寫成,5月25日,完成了。
這時,X人民廣播電臺正播前兩部,最晚在6月初送到電臺,他們要及時播送。本來,這三部要求身體在最高潮時候完成最好的部分,我這樣咬著牙寫,趕在6月1日前寫完。朋友在這一天,一方面慶賀我。
這天下午6點,朋友們做一桌飯等著。我關著門,不準任何人進來,控制著自己,不要激動,馬上就寫完了!一控制不住,右手開始痙攣,這樣都拿不住筆,怎么辦?
我把電壺水往盆里一倒,摻些涼水,三個毛巾,浸入,手伸進去燙,讓手松弛。抄完后,把用了六年的圓珠筆拋出窗外,跑到廁所里照一下鏡子,我成了另一種樣子,想六年前我的情形,自己這最后一段好年華就消失了,坐在桌前,停了十分鐘,沉默。
我想起了托馬斯·曼在《沉重的時刻》里一句話:“終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是能完成的,它就是好的?!?/p>
寫完了,完全成了白癡狀態(tài),像五六歲的小孩,要進北京,人不放心,這樣就和弟弟一塊進京了,跟在弟弟屁股后,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過馬路時都不知道在干什么?
這種勞動并不是特殊的勞動,任何人都要對生命抱有正確的態(tài)度,作家這樣,農(nóng)民也是這樣。我的啟蒙老師是我的父親,雖然懦弱,但很會勞動,種地時,把什么都準備得盡善盡美。
拔草鋤地,講究美,他說從任何地方看去,都顯得一行一行,很美,曾經(jīng)在地頭種南瓜,說這不一定是為了吃,一到秋天,地頭一行一行子都長滿了瓜,這“好看”。這就是審美!他干活時有貪婪精神。
我認為每一個人,不論搞什么事,都可能在自己的行業(yè)中干得好的,一個人最后的價值不在于干什么。
我如果當木匠,全力以赴,也會是第一流的木匠。人的生命是在追求的過程中,不是在結果中,結果并不重要。如果論結果的話,人都要死,而且地球也要崩潰,更廣闊地看,沒有什么偉大與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