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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的短文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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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巨匠,是20世紀杰出的文學(xué)大師,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巴金的短文有哪些呢?下面就是學(xué)習(xí)啦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巴金的短文三篇,希望大家喜歡。

  巴金的短文篇1:小狗包弟

  一個多月前,我還在北京,聽人講起一位藝術(shù)家的事情,我記得其中一個故事是講藝術(shù)家和狗的。據(jù)說藝術(shù)家住在一個不太大的城市里,隔壁人家養(yǎng)了小狗,它和藝術(shù)家相處很好,藝術(shù)家常常用吃的東西款待它。““””期間,城里發(fā)生了從未見過的武斗,藝術(shù)家害怕起來,就逃到別處躲了一段時期。后來他回來了,大概是給人揪回來的,說他“里通外國”,是個反革命,批他,斗他。他不承認,就痛打,拳打腳踢,棍棒齊下,不但頭破血流,一條腿也給打斷了。批斗結(jié)束,他走不動,讓專政隊拖著他游街示眾,衣服撕破了,滿身是血和泥土,口里發(fā)出呻喚。認識的人看見半死不活的他,都掉開頭去。忽然一只小狗從人叢中跑出來,非常高興地朝著他奔去。它親熱地叫著,撲到他跟前,到處聞聞,用舌頭舔舔,用腳爪在他的身上撫摸。別人趕它走,用腳踢,拿棒打,都沒有用,它一定要留在它的朋友的身邊。最后專政隊用大棒打斷了小狗的后腿,它發(fā)出幾聲哀叫,痛苦地拖著傷殘的身子走開了。地上添了血跡,藝術(shù)家的破衣上留下幾處狗爪印。藝術(shù)家給關(guān)了幾年才放出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買幾斤肉去看望那只小狗。鄰居告訴他,那天狗給打壞以后,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吃,哀叫了三天就死了。

  聽了這個故事,我又想起我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那條小狗。是的,我也養(yǎng)過狗。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事情。當時一位熟人給調(diào)到北京工作,要將全家遷去,想把他養(yǎng)的小狗送給我,因為我家里有一塊草地,適合養(yǎng)狗的條件。我答應(yīng)了,我的兒子也很高興。狗來了,是一條日本種的黃毛小狗,干干凈凈,而且有一種本領(lǐng):它有什么要求時就立起身子,把兩只前腳并在一起不停地作揖。這本領(lǐng)不是我那位朋友訓(xùn)練出來的。它還有一位瑞典舊主人,關(guān)于他我毫無所知。他離開上?;貒?,把小狗送給接受房屋租賃權(quán)的人,小狗就歸了我的朋友。小狗來的時候有一個外國名字,它的譯音是“斯包弟”。我們簡化了這個名字,就叫它做“包弟”。

  包弟在我們家待了七年,同我們一家人處得很好。它不咬人,見到陌生人,在大門口吠一陣,我們一聲叫喚,它就跑開了。夜晚籬笆外面人行道上常常有人走過,它聽見某種聲音就會朝著籬笆又跑又叫,叫聲的確有點刺耳,但它也只是叫幾聲就安靜了。它在院子里和草地上的時候多些,有時我們在客廳里接待客人或者同老朋友聊天,它會進來作幾個揖,討糖果吃,引起客人發(fā)笑。日本朋友對它更感興趣,有一次大概在一九六三年或者以后的夏天,一家日本通訊社到我家來拍電視片,就拍攝了包弟的鏡頭。又有一次日本作家由起女士訪問上海,來我家作客,對日本產(chǎn)的包弟非常喜歡,她說她在東京家中也養(yǎng)了狗。兩年以后,她再到北京參加亞非作家緊急會議,看見我她就問:“您的小狗怎樣?”聽我說包弟很好,她笑了。

  我的愛人蕭珊也喜歡包弟。在三年困難時期,我們每次到文化俱樂部吃飯,她總要向服務(wù)員討一點骨頭回去喂包弟。

  一九六二年我們夫婦帶著孩子在廣州過了春節(jié),回到上海,聽妹妹們說,我們在廣州的時候,睡房門緊閉,包弟每天清早守在房門口等候我們出來。它天天這樣,從不厭倦。它看見我們回來,特別是看到蕭珊,不住地搖頭擺尾,那種高興、親熱的樣子,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很感動,仿佛又聽見由起女士的問話:“您的小狗怎樣?”

  “您的小狗怎樣?”倘使我能夠再見到那位日本女作家,她一定會拿同樣的一句話問我。她的關(guān)心是不會減少的。然而我已經(jīng)沒有小狗了。

  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紅衛(wèi)兵開始上街抄“四舊”的時候,包弟變成了我們家的一個大“包袱”,晚上附近的小孩時常打門大喊大嚷,說是要殺小狗。聽見包弟尖聲吠叫,我就膽戰(zhàn)心驚,害怕這種叫聲會把抄“四舊”的紅衛(wèi)兵引到我家里來。

  當時我已經(jīng)處于半靠邊的狀態(tài),傍晚我們在院子里乘涼,孩子們都勸我把包弟送走,我請我的大妹妹設(shè)法??墒窃谶@時節(jié)誰愿意接受這樣的禮物呢?據(jù)說只好送給醫(yī)院由科研人員拿來做實驗用,我們不愿意。以前看見包弟作揖,我就想笑,這些天我在機關(guān)學(xué)習(xí)后回家,包弟向我作揖討東西吃,我卻暗暗地流淚。

  形勢越來越緊。我們隔壁住著一位年老的工商業(yè)者,原先是某工廠的老板,住屋是他自己修建的,同我的院子只隔了一道竹籬。有人到他家去抄“四舊”了。隔壁人家的一動一靜,我們聽得清清楚楚,從籬笆縫里也看得見一些情況。這個晚上附近小孩幾次打門捉小狗,幸而包弟不曾出來亂叫,也沒有給捉了去。這是我六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抄家,人們拿著東西進進出出,一些人在大聲叱罵,有人摔破壇壇罐罐。這情景實在可怕。十多天來我就睡不好覺,這一夜我想得更多,同蕭珊談起包弟的事情,我們最后決定把包弟送到醫(yī)院去,交給我的大妹妹去辦。

  包弟送走后,我下班回家,聽不見狗叫聲,看不見包弟向我作揖、跟著我進屋,我反而感到輕松,真有一種甩掉包袱的感覺。但是在我吞了兩片眠爾通、上床許久還不能入睡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來想去,我又覺得我不但不曾甩掉什么,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在我眼前出現(xiàn)的不是搖頭擺尾、連連作揖的小狗,而是躺在解剖桌上給割開肚皮的包弟。我再往下想,不僅是小狗包弟,連我自己也在受解剖。不能保護一條小狗,我感到羞恥;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諒自己!我就這樣可恥地開始了十年潔劫中逆來順受的苦難生活。一方面責(zé)備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不要讓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墮入地獄。我自己終于也變成了包弟,沒有死在解剖桌上,倒是我的幸運。……

  整整十三年零五個月過去了。我仍然住在這所樓房里,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腳下是一片衰草,竹籬笆換成了無縫的磚墻。隔壁房屋里增加了幾戶新主人,高高墻壁上多開了兩扇窗,有時倒下一點垃圾。當初剛搭起的葡萄架給蟲蛀后早已塌下來掃掉,連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卻添了一個大化糞池,是從緊靠著的五層樓公寓里遷過來的。少掉了好幾株花,多了幾棵不開花的樹。我想念過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綠草如茵的時節(jié),她常常彎著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雜草,在午飯前后她有時逗著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場大夢。滿園的創(chuàng)傷使我的心仿佛又給放在油鍋里熬煎。

 靜寂的園子

  沒有聽見房東家的狗的聲音。現(xiàn)在園子里非常靜。那棵不知名的五瓣的白色小花仍然寂寞地開著。陽光照在松枝和盆中的花樹上,給那些綠葉涂上金黃色。天是晴朗的,我不用抬起眼睛就知道頭上是晴空萬里。

  忽然我聽見洋鐵瓦溝上有鈴子響聲,抬起頭,看見兩只松鼠正從瓦上溜下來,這兩只小生物在松枝上互相追逐取樂。它們的絨線球似的大尾巴,它們的可愛的小黑眼睛,它們頸項上的小鈴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索性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窗外。但是它們跑了兩三轉(zhuǎn),又從藤蘿架回到屋瓦上,一瞬間就消失了,依舊把這個靜寂的園子留給我。

  我剛剛埋下頭,又聽見小鳥的叫聲。我再看,桂樹枝上立著一只青灰色的白頭小鳥,昂起頭得意地歌唱。屋頂?shù)碾姛艟€上,還有一對麻雀在吱吱喳喳地講話。

  我不了解這樣的語言。但是我在鳥聲里聽出了一種安閑的快樂。它們要告訴我的一定是它們的喜悅的感情。可惜我不能回答它們。我把手一揮,它們就飛走了。我的話不能使它們留住,它們留給我一個園子的靜寂。不過我知道它們過一陣又會回來的。

  現(xiàn)在我覺得我是這個園子里唯一的生物了。我坐在書桌前俯下頭寫字,沒有一點聲音來打擾我。我正可以把整個心放在紙上。但是我漸漸地?zé)┰昶饋?。這靜寂像一只手慢慢地挨近我的咽喉。我感到呼吸不暢快了。這是不自然的靜寂。這是一種災(zāi)禍的預(yù)兆,就像暴雨到來前那種沉悶靜止的空氣一樣。

  我似乎在等待什么東西。我有一種不安定的感覺,我不能夠靜下心來。我一定是在等待什么東西。我在等待空襲警報;或者我在等待房東家的狗吠聲,這就是說,預(yù)行警報已經(jīng)解除,不會有空襲警報響起來,我用不著準備聽見凄厲的汽笛聲(空襲警報)就鎖門出去。近半月來晴天有警報差不多成了常例。

  可是我的等待并沒有結(jié)果。小鳥回來后又走了;松鼠們也來過一次,但又追逐地跑上屋頂,我不知道它們消失在什么地方。從我看不見的正面樓房屋頂上送過來一陣的烏鴉叫。這些小生物不知道人間的事情,它們不會帶給我什么信息。

  我寫到上面的一段,空襲警報就響了。我的等待果然沒有落空。這時我覺得空氣在動了。我聽見巷外大街上汽車的叫聲。我又聽見飛機的發(fā)動機聲,這大概是民航機飛出去躲警報。有時我們的驅(qū)逐機也會在這種時候排隊飛出,等著攻擊敵機。我不能再寫了,便拿了一本書鎖上園門,匆匆地走到外面去。

  在城門口經(jīng)過一陣可怕的擁擠后,我終于到了郊外。在那里耽擱了兩個多鐘頭,和幾個朋友在一起,還在草地上吃了他們帶出去的午餐。警報解除后,我回來,打開鎖,推開園門,迎面撲來的仍然是一個園子的靜寂。

  我回到房間,回到書桌前面,打開玻璃窗,在繼續(xù)執(zhí)筆前還看看窗外。樹上,地上,滿個園子都是陽光。墻角一叢觀音竹微微地在飄動它們的尖葉。一只大蒼蠅帶著嗡嗡聲從開著的窗飛進房來,在我的頭上盤旋。一兩只烏鴉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叫。一只黃色小蝴蝶在白色小花間飛舞。忽然一陣奇怪的聲音在對面屋瓦上響起來,又是那兩只松鼠從高墻沿著洋鐵滴水管溜下來。它們跑到那個支持松樹的木架上,又跑到架子腳邊有假山的水池的石欄桿下,在那里追逐了一回,又沿著木架跑上松枝,隱在松葉后面了。松葉動起來,桂樹的小枝也動了,一只綠色小鳥剛剛歇在那上面。

  狗的聲音還是聽不見。我向右側(cè)著身子去看那條沒有陽光的窄小過道。房東家的小門緊緊地閉著。這些時候那里就沒有一點聲音。大概這家人大清早就到城外躲警報去了,現(xiàn)在還不曾回來。他們回來恐怕在太陽落坡的時候。那條肥壯的黃狗一定也跟著他們“疏散”了,否則會有狗抓門的聲音送進我的耳里來。

  我又坐在窗前寫了這許多字。還是只有烏鴉和小鳥的叫聲陪伴我。蒼蠅的嗡嗡聲早已寂滅了?,F(xiàn)在在屋角又響起了老鼠啃東西的聲音。都是響一回又靜一回的,在這個受著轟炸威脅的城市里我感到了寂寞。

  然而像一把刀要劃破萬里晴空似的,嘹亮的機聲突然響起來。這是我們自己的飛機。聲音多么雄壯,它掃除了這個園子的靜寂。我要放下筆到庭院中去看天空,看那些背負著金色陽光在藍空里閃耀的灰色大蜻蜒。那是多么美麗的景象。

  1940年10月11日在昆明

  巴金的短文篇3:機器的詩

  為了去看一個朋友,我做了一次新寧鐵路上的旅客。我和三個朋友一路從會城到公益,我們在火車上大約坐了三個鐘頭。時間長,天氣熱,但是我并不覺得寂寞。

  南國的風(fēng)物的確有一種迷人的力量。在我的眼里一切都顯出一種夢景般的美:那樣茂盛的綠樹,那樣明亮的紅土,那一塊一塊的稻田,那一堆一堆的房屋,還有明鏡似的河水,高聳的碉樓。南國的鄉(xiāng)村,雖然里面包含了不少的痛苦,但是表面上它們還是很平靜,很美麗的!

  到了潭江,火車停下來。車輪沒有動,外面的景物卻開始慢慢地移動了。這不是什么奇跡。這是新寧鐵路上的一段最美麗的工程。這里沒有橋,火車駛上了輪船,就停留在船上,讓輪船載著它慢慢地渡過江去。

  我下了車,站在鐵板上。船身并不小,甲板上鋪著鐵軌,火車就躺在鐵軌上喘氣。左邊有賣飲食的貨攤,許多人圍在那里談笑。我一面走,一面看。我走過火車頭前面,到了右邊。

  船上有不少的工人。朋友告訴我,在船上作工的人在一百以上。我似乎沒有看見這么多。有些工人在抬鐵鏈,有幾個工人在管機器。

  在每一副機器的旁邊至少站得有一個穿香云紗衫褲的工人。他們管理機器,指揮輪船前進。

  看見這些站在機器旁邊的工人的昂頭自如的神情,我從心底生出了感動。

  四周是平靜的白水,遠處有樹,有屋。江面很寬。在這樣的背景里顯出了管理機器的工人的雄姿。機器有規(guī)律地響著。火車趴在那里,像一條被人制服了的毒蛇。

  我看著這一切,我感到了一種詩情。我仿佛讀了一首真正的詩。于是一種喜悅的、差不多使我的心顫抖的感情抓住了我。這機器的詩的動人的力量,比任何詩人的作品都大得多。

  詩應(yīng)該給人以創(chuàng)造的喜悅,詩應(yīng)該散布生命。我不是詩人,但是我卻相信真正的詩人一定認識機器的力量,機器工作的巧妙,機器運動的優(yōu)雅,機器制造的完備。機器是創(chuàng)造的,生產(chǎn)的,完美的,有力的。只有機器的詩才能夠給人以一種創(chuàng)造的喜悅。

  那些工人,那些管理機器、指揮輪船、把千百個人、把許多輛火車載過潭江的工人,當他們站在鐵板上面,機器旁邊,一面管理機器,一面望著白茫茫的江面,看見輪船慢慢地駛近岸的時候,他們心里的感覺,如果有人能夠真實地寫下來,一定是一首好詩。

  我在上海常??匆娨恍┐髽堑男藿?。打樁的時候,許多人都圍在那里看。有力的機器從高處把一根又高又粗的木樁打進土地里面去;一下,一下,聲音和動作都是有規(guī)律的,很快地就把木樁完全打進地里去了,四周旁觀者的臉上都浮出了驚奇的微笑。地是平的,木頭完全埋在地底下了。這似乎是不可信的奇跡。機器完成了奇跡,給了每個人以喜悅。這種喜悅的感情,也就是詩的感情。我每次看見工人建筑房屋,就仿佛讀一首好詩。

  1933年6月在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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