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周國平的文章
周國平的文章以其獨特的思考方式和貼近生活的話題深受讀者喜愛。下面就是學習啦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周國平文章,希望大家喜歡。
周國平文章篇1:智者的最后弱點
身為文人,很少有完全不關心名聲的。鄙視名聲,在未出名者固然難免酸葡萄之譏,在已出名者也未嘗沒有得了便宜賣乖之嫌。他也許是用俯視名聲的姿態(tài),表示自己站得比名聲更高,真讓他放棄,重歸默默無聞,他就不肯了。名聲代表作品在讀者中的命運,一個人既然要發(fā)表作品,對之當然不能無動于衷。
誠然,也有這樣的情況:天才被埋沒,未得到應有的名聲,或者被誤解,在名滿天下的同時也遭到了歪曲,因而蔑視名聲之虛假。可是,我相信,對于真實的名聲,他們?nèi)允切南蛲摹?/p>
名聲的真?zhèn)?,界限似不好劃。名實相符為真,然而對所謂"實"首先有一個評價的問題,一評價又和"名"糾纏不清。不過,世上有的名聲實在虛假得赤裸裸,一眼可以看穿。
例如,搞新聞出版的若干朋友聯(lián)合行動,一夜之間推出某人的作品系列,連篇累牘發(fā)表消息、訪問記之類,制造轟動效應,名曰"造勢"??上У氖?,倘若主角底氣不足,則反成笑柄,更證明了廣告造就不出文豪。
又有一種人,求名心切,但只善于接近名人而不善于接近思想。他從事學術的方式是結交學術界名流,成果便是一串煊赫的名字。帕斯卡爾曾經(jīng)將這種人一軍道:"請把你打動了這些名流的成就拿出來給我看看,我也會推崇你了。"我的想法要簡單一些:就算這些名流并非徒有其名,他們的學問難道和傷寒一樣也會傳染嗎?
還有更加等而下之的,沽名釣譽,不擇手段,甚至不惜出賣靈魂。叔本華把尊嚴和名聲加以區(qū)分:尊嚴關涉人的普遍品質(zhì),乃是一個人對于自身人格的自我肯定;名聲關涉一個人的特殊品質(zhì),乃是他人對于一個人的成就的肯定。人格卑下,用尊嚴換取名聲,名聲再大,也只是臭名遠揚罷了。
由于名聲有賴于他人的肯定,容易受輿論、時尚、機遇等外界因素支配,所以,古來賢哲多主張不要太看重名聲,而應把自己所可支配的真才真德放在首位??鬃诱f:"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就是這個意思。亞里士多德和霍布斯都認為,愛名聲之心在青少年身上值得提倡,尚可激勵他們上進,對于成年人就不適合了。一個成熟的作家理應把眼光投向事情的本質(zhì)方面,以作品本身而不是作品所帶來的聲譽為其創(chuàng)作的真正報酬。熱衷于名聲,哪怕自以為追求的是真實的名聲,也仍然是一種虛榮,結果必然受名聲支配,進而受輿論支配,敗壞自己的個性和風格。
名聲還有一個壞處,就是帶來吵鬧和麻煩。風景一成名勝,便游人紛至,人出名也如此。"樹大招風",名人是難得安寧的。笛卡兒說他痛恨名聲,因為名聲奪走了他最珍愛的精神的寧靜。我們常常聽到大小知名作家抱怨文債如山,也常常讀到他們還債的文字貧乏無味如白開水。猶如一口已被汲干的名泉,仍然源源不斷地供應名牌泉水,商標下能有多少真貨呢?
名聲如同財產(chǎn),只是身外之物。由于輿論和時尚多變,它比財產(chǎn)更不可靠。但丁說:"世間的名,只是一陣風。"莎士比亞把名聲譬作水面上的漣漪,無論它如何擴大,最后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馬可·奧勒留以看破紅塵的口吻勸導我們:"也許對于所謂名聲的愿望要折磨你,那么,看一看一切事物是多么快地被忘卻,看一看過去和未來的無限時間的混沌;看一看贊揚的空洞,看一看那些裝作給出贊揚的人們的判斷之多變和貧乏,以及贊揚所被限定的范圍的狹隘,如此使你終于安靜吧。"據(jù)普魯塔克記載,西塞羅是一個熱衷于名聲的人,但是連他也感覺到了名聲的虛幻。他在外省從政期間,政績卓著,自以為一定譽滿羅馬?;氐搅_馬,遇見一位政界朋友,便興沖沖打聽人們的反響,那朋友卻問他:"這一陣子你呆在哪里?"
在有的哲學家看來,關心身后名聲更加可笑。馬可·奧勒留說,其可笑程度正和關心自己出生之前的名聲一樣,因為兩者都是期望得到自己從未見過且永遠不可能見到的人的贊揚。帕斯卡爾也說:"我們是如此狂妄,以至于想要為全世界所知,甚至為我們不復存在以后的來者所知;我們又是如此虛榮,以至于我們周圍的五六個人的尊敬就會使我們歡喜和滿意了。"
中國文人歷來把文章看作"不朽之盛事",幻想借"立言"流芳百世。還是杜甫想得開:"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我也認為身后名聲是不值得企望的。一個作家決心要寫出傳世之作,無非是表明他在藝術上有很認真的追求。奧古斯丁說,不朽是"只有上帝才能賜予的榮譽"。對作家來說,他的藝術良知即他的上帝,所謂傳世之作就是他的藝術良知所認可的作品。我一定要寫出我最好的作品,至于事實上我的作品能否留傳下去,就不是我所能求得,更不是我所應該操心的了。因為當我不復存在之時,世上一切事情都不再和我有關,包括我的名聲這么一件區(qū)區(qū)小事。
話說回來,對于身前的名聲,一個作家不可能也不必毫不在乎。袁宏道說,凡從事詩文者,即是"名根未盡",他自嘆"畢竟諸緣皆易斷,而此獨難除"。其實他應該寬容自己這一點兒名根。如果說名聲是虛幻的,那么,按照同樣的悲觀邏輯,人生也是虛幻的,我們不是仍要好好活下去?名聲是一陣風,而我們在辛苦創(chuàng)作之后是有權享受一陣好風的。最了解我們的五六個朋友尊敬我們,我們不該愉快嗎?再擴大一些,我們自己喜歡的一部作品獲得了五六十或五六萬個讀者的贊揚,我們不該高興嗎?亞里士多德認為,我們重視自己敬佩和喜歡的人對我們的評價,期望從有見識的人那里得到贊賞,以肯定我們對自己的看法,是完全正當?shù)?。雪萊也反對把愛名聲看作自私,他說,在多數(shù)情況下,"對名聲的愛好無非是希望別人的感情能夠肯定、證明我們自己的感情,或者與我們自己的感情發(fā)生共鳴。"他引用彌爾頓的一句詩,稱這種愛好為"高貴心靈的最后的弱點"。彌爾頓的這句詩又脫胎于塔西佗《歷史》中的一句話:"即使在智者那里,對名聲的渴望也是要到最后才能擺脫的弱點。"我很滿意有這么多智者來為智者的最后弱點辯護。只要我們看重的是人們的"心的點頭"(康德語),而非表面的喝彩,就算這是虛榮心,有這么一點虛榮心又何妨?
周國平文章篇2:失去的歲月
一
上大學時,常常當我在燈下聚精會神讀書時,燈突然滅了。這是全宿舍同學針對我一致作出的決議:遵守校規(guī),按時熄燈。我多么恨那只拉開關的手,咔嚓一聲,又從我的生命線上割走了一天。怔怔地坐在黑暗里,凝望著月色朦朧的窗外,我委屈得淚眼汪汪。
年齡愈大,光陰流逝愈快,但我好像愈麻木了。一天又一天,日子無聲無息地消失,就像水滴消失于大海。驀然回首,我在世上活了一萬多個晝夜,它們都已經(jīng)不知去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其實,光陰何嘗是這樣一條河,可以讓我們佇立其上,河水從身邊流過,而我卻依然故我?時間不是某種從我身邊流過的東西,而就是我的生命。棄我而去的不是日歷上的一個個日子,而是我生命中的歲月;甚至也不僅僅是我的歲月,而就是我自己。我不但找不回逝去的年華,而且也找不回從前的我了。
當我回想很久以前的我,譬如說,回想大學宿舍里那個淚眼汪汪的我的時候,在我眼前出現(xiàn)的總是一個孤兒的影子,他被無情地遺棄在過去的歲月里了。他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徒勞地盼望回到活人的世界上來,而事實上卻不可阻擋地被過去的歲月帶往更遠的遠方。我伸出手去,但是我無法觸及他并把他領回。我大聲呼喚,但是我的聲音到達不了他的耳中。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死亡,從前的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死者,我對他的懷念與對一個死者的懷念有著相同的性質(zhì)。
二
自古以來,不知多少人問過:時間是什么?它在哪里?人們在時間中追問和苦思,得不到回答,又被時間永遠地帶走了。
時間在哪里?被時間帶走的人在哪里?
為了度量時間,我們的祖先發(fā)明了日歷,于是人類有歷史,個人有年齡。年齡代表-個人從出生到現(xiàn)在所擁有的時間。真的擁有嗎?它們在哪里?
總是這樣:因為失去童年,我們才知道自己長大;因為失去歲月,我們才知道自己活著;因為失去,我們才知道時間。
我們把已經(jīng)失去的稱作過去,尚未得到的稱作未來,停留在手上的稱作現(xiàn)在。但時間何嘗停留,現(xiàn)在轉瞬成為過去,我們究竟有什么?
多少個深夜,我守在燈下,不甘心一天就此結束。然而,即使我通宵不眠,一天還是結束了。我們沒有任何辦法能留住時間。
我們永遠不能占有時間,時間卻掌握著我們的命運。在它寬大無邊的手掌里,我們短暫的一生同時呈現(xiàn),無所謂過去、現(xiàn)在、未來,我們的生和死、幸福和災禍早已記錄在案。
可是,既然過去不復存在,現(xiàn)在稍縱即逝,未來尚不存在,世上真有時間嗎?這個操世間一切生靈生殺之權的隱身者究竟是誰?
我想像自己是草地上的一座雕像,目睹一代又一代孩子嬉鬧著從遠處走來,漸漸長大,在我身旁談情說愛,尋歡作樂,又慢慢衰老,蹣跚著向遠處走去。我在他們中間認出了我自己的身影,他走著和大家一樣的路程。我焦急地朝他瞪眼,示意他停下來,但他毫不理會?,F(xiàn)在他已經(jīng)越過我,繼續(xù)向前走去了。我悲哀地看著他無可挽救地走向衰老和死亡。
三
許多年以后,我回到我出生的那個城市,一位小學時的老同學陪伴我穿越面貌依舊的老街。他突然指著坐在街沿屋門口的一個丑女人悄悄告訴我,她就是我們的同班同學某某。我趕緊轉過臉去,不敢相信我昔日心目中的偶像竟是這般模樣。我的心中保存著許多美麗的面影,然而一旦邂逅重逢,沒有不立即破滅的。
我們總是覺得兒時嘗過的某樣點心最香甜,兒時聽過的某支曲子最美妙,兒時見過的某片風景最秀麗。"幸福的歲月是那失去的歲月。"你可以找回那點心、曲子、風景,可是找不回歲月。所以,同一樣點心不再那么香甜,同一支曲子不再那么美妙,同一片風景不再那么秀麗。
當我坐在電影院里看電影時,我明明知道,人類的彩色攝影技術已經(jīng)有了非凡的長進,但我還是找不回像幼時看的幻燈片那么鮮亮的色彩了。失去的歲月便如同那些幻燈片一樣,在記憶中閃爍著永遠不可企及的幸福的光華。
每次回母校,我都要久久徘徊在我過去住的那間宿舍的窗外。窗前仍是那株木槿,隔了這么些年居然既沒有死去,也沒有長大。我很想進屋去,看看從前那個我是否還在那里。從那時到現(xiàn)在,我到過許多地方,有過許多遭遇,可是這一切會不會是幻覺呢?也許,我仍然是那個我,只不過走了一會兒神?也許,根本沒有時間,只有許多個我同時存在,說不定會在哪里突然相遇?但我終于沒有進屋,因為我知道我的宿舍已被陌生人占據(jù),他們會把我看作入侵者,盡管在我眼中,他們才是我的神圣的青春歲月的入侵者。
在回憶的引導下,我們尋訪舊友,重游故地,企圖找回當年的感覺,然而徒勞。我們終于悵然發(fā)現(xiàn),與時光一起消逝的不僅是我們的童年和青春,而且是由當年的人、樹木、房屋、街道、天空組成的一個完整的世界,其中也包括我們當年的愛和憂愁,感覺和心情,我們當年的整個心靈世界。
四
可是,我仍然不相信時間帶走了一切。逝去的年華,我們最珍貴的童年和青春歲月,我們必定以某種方式把它們保存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了。我們遺忘了藏寶的地點,但必定有這么一個地方,否則我們不會這樣苦苦地追尋?;蛘哒f,有一間心靈的密室,其中藏著我們過去的全部珍寶,只是我們竭盡全力也回想不起開鎖的密碼了。然而,可能會有一次純屬偶然,我們漫不經(jīng)心地碰對了這密碼,于是密室開啟,我們重新置身于從前的歲月。
當普魯斯特的主人公口含一塊泡過茶水的瑪?shù)氯R娜小點心,突然感覺到一種奇特的快感和震顫的時候,便是碰對了密碼。一種當下的感覺,也許是一種滋味,一陣氣息,一個旋律,石板上的一片陽光,與早已遺忘的那個感覺巧合,因而混合進了和這感覺聯(lián)結在一起的昔日的心境,于是昔日的生活情景便從這心境中涌現(xiàn)出來。
其實,每個人的生活中都不乏這種普魯斯特式幸福的機緣,在此機緣觸發(fā)下,我們會產(chǎn)生一種對某樣東西似曾相識又若有所失的感覺。但是,很少有人像普魯斯特那樣抓住這種機緣,促使韶光重現(xiàn)。我們總是生活在眼前,忙碌著外在的事務。我們的日子是斷裂的,缺乏內(nèi)在的連續(xù)性。逝去的歲月如同一張張未經(jīng)顯影的底片,雜亂堆積在暗室里。它們?nèi)栽谀抢?,但和我們永遠失去了它們又有什么區(qū)別?
五
詩人之為詩人,就在于他對時光的流逝比一般人更加敏感,詩便是他為逃脫這流逝自筑的避難所。擺脫時間有三種方式:活在回憶中,把過去永恒化;活在當下的激|情中,把現(xiàn)在永恒化;活在期待中,把未來永恒化。然而,想像中的永恒并不能阻止事實上的時光流逝。所以,回憶是憂傷的,期待是迷惘的,當下的激|情混合著狂喜和絕望。難怪一個最樂觀的詩人也如此喊道:
"時針指示著瞬息,但什么能指示永恒呢?"
詩人承擔著悲壯的使命:把瞬間變成永恒,在時間之中擺脫時間。
誰能生活在時間之外,真正擁有永恒呢?
孩子和上帝。
孩子不在乎時光流逝。在孩子眼里,歲月是無窮無盡的。童年之所以令人懷念,是因為我們在童年曾經(jīng)一度擁有永恒??墒?,孩子會長大,我們終將失去童年。我們的童年是在我們明白自己必將死去的那一天結束的。自從失去了童年,我們也就失去了永恒。
從那以后,我所知道的惟一的永恒便是我死后時間的無限綿延,我的永恒的不存在。
還有上帝呢?我多么愿意和圣奧古斯丁一起歌頌上帝:"你的歲月無往無來,永是現(xiàn)在,我們的昨天和明天都在你的今天之中過去和到來。"我多么希望世上真有一面永恒的鏡子,其中映照著被時間劫走的我的一切珍寶,包括我的生命??墒?,我知道,上帝也只是詩人的一個避難所!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自己偷偷寫起了日記。一開始的日記極幼稚,只是寫些今天吃了什么好東西之類。我仿佛本能地意識到那好滋味容易消逝,于是想用文字把它留住。年歲漸大,我用文字留住了許多好滋味:愛,友誼,孤獨,歡樂,痛苦……在青年時代的一次劫難中,我燒掉了全部日記。后來我才知道此舉的嚴重性,為我的過去歲月的真正死亡痛哭不止。但是,寫作的習慣延續(xù)下來了。我不斷把自己最好的部分轉移到我的文字中去,到最后,羅馬不在羅馬了,我借此逃脫了時光的流逝。
仍是想像中的?可是,在一個已經(jīng)失去童年而又不相信上帝的人,此外還能怎樣呢?
周國平文章篇3:智慧的誕生
許多年里,我的藏書屢經(jīng)更新,有一本很普通的書卻一直保留了下來。這是一冊古希臘哲學著作的選輯。從學生時代起,它就跟隨著我,差不多被我翻破了。每次翻開它,毋須閱讀,我就會進入一種心境,仿佛回到了人類智慧的源頭,沐浴著初生哲學的朝暉。
古希臘是哲學的失去了的童年。人在童年最具純正的天性,哲學也是如此。使我明白何謂哲學的,不是教科書里的定義,而是希臘哲人的懿言嘉行。雪萊曾說,古希臘史是哲學家、詩人、立法者的歷史,后來的歷史則變成了國王、教士、政治家、金融家的歷史。我相信他不只是在緬懷昔日精神的榮耀,而且是在嘆息后世人性的改變。最早的哲學家是一些愛智慧而不愛王國、權力和金錢的人,自從人類進入成年,并且像成年人那樣講求實利,這樣的靈魂是愈來愈難以產(chǎn)生和存在了。
一個研究者也許要詳析希臘各個哲學家之間的差異和沖突,把他們劃分為不同的營壘。然而,我只是一個欣賞者。當我用欣賞的眼光觀看公元前五世紀前后希臘的哲學舞臺時,首先感受到的是哲學家們一種共同的精神素質(zhì),那就是對智慧的熱愛,從智慧本身獲得快樂的能力,當然,還有承受智慧的痛苦和代價的勇氣。
二
在世人眼里,哲學家是一種可笑的人物,每因其所想的事無用、有用的事不想而加嘲笑。有趣的是,當歷史上出現(xiàn)第一個哲學家時,這樣的嘲笑即隨之發(fā)生。柏拉圖記載:"據(jù)說泰勒斯仰起頭來觀看星象,卻不慎跌落井內(nèi),一個美麗溫順的色雷斯侍女嘲笑說,他急于知道天上的東西,卻忽視了身旁的一切。"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由一個美麗溫順的女子來嘲笑哲學家的不切實際,倒是合情合理的。這個故事必定十分生動,以致被若干傳記作家借去安在別的哲學家頭上,成了一則關于哲學家形象的普遍性寓言。
不過,泰勒斯可不是一個對于世俗事務無能的人,請看亞里士多德記錄的另一則故事:"人們因為泰勒斯貧窮而譏笑哲學無用,他聽后小露一手,通過觀察星象預見橄欖將獲豐收,便低價租入當?shù)厝块蠙煺ビ妥鞣?,到油坊緊張時再高價租出,結果發(fā)了大財。"他以此表明,哲學家要富起來是極為容易的,如果他們想富的話。然而這不是他們的興趣所在。
哲學家經(jīng)商肯定是兇多吉少的冒險,泰勒斯成功靠的是某種知識,而非哲學。但他總算替哲學家爭了一口氣,證明哲學家不愛財并非嫌葡萄酸。事實上,早期哲學家?guī)缀鮽€個出身望族,卻蔑視權勢財產(chǎn)。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拒絕王位,阿那克薩戈拉散盡遺產(chǎn),此類事不勝枚舉。德謨克利特的父親是波斯王的密友,而他竟說,哪怕只找到一個原因的解釋,也比做波斯王好。
據(jù)說"哲學"(philosophia)一詞是畢達哥拉斯的創(chuàng)造,他嫌"智慧"(sophia)之稱自負,便加上一個表示"愛"的詞頭(Philo),成了"愛智慧"。不管希臘哲人對于何為智慧有什么不同的看法,愛智慧勝于愛世上一切卻是他們相同的精神取向。在此意義上,柏拉圖把哲學家稱作"一心一意思考事物本質(zhì)的人",亞里士多德指出哲學是一門以求知而非實用為目的的自由的學問。遙想當年泰勒斯因為在一個圓內(nèi)畫出直角三角形而宰牛歡慶,畢達哥拉斯因為發(fā)現(xiàn)勾股定理而舉行百牛大祭,我們便可約略體會希臘人對于求知本身懷有多么天真的熱忱了。這是人類理性帶著新奇的喜悅慶祝它自己的覺醒。直到公元前三世紀,希臘人的愛智精神仍有輝煌的表現(xiàn)。當羅馬軍隊攻入敘拉古城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老人正蹲在沙地上潛心研究一個圖形。他就是赫赫有名的阿基米德。軍人要帶他去見羅馬統(tǒng)帥,他請求稍候片刻,等他解出答案,軍人不耐煩,把他殺了。劍劈來時,他只來得及說出一句話:"不要踩壞我的圓!"
三
凡是少年時代迷戀過幾何解題的人,對阿基米德大約都會有一種同情的理解。剛剛覺醒的求知欲的自我享受實在是莫大的快樂,令人對其余一切視而無睹。當時的希臘,才告別天人渾然不分的童稚的神話時代,正如同一個少年人一樣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頭上的星空和周遭的萬物,試圖憑借自己的頭腦對世界作出解釋。不過,思維力的運用至多是智慧的一義,且是較不重要的一義。神話的衰落不僅使宇宙成了一個陌生的需要重新解釋的對象,而且使人生成了一個未知的有待獨立思考的難題。至少從蘇格拉底開始,希臘哲人們更多地把智慧視作一種人生覺悟,并且相信這種覺悟乃是幸福的惟一源泉。
蘇格拉底,這個被雅典美少年崇拜的偶像,自己長得像個丑陋的腳夫,禿頂,寬臉,扁闊的鼻子,整年光著腳,裹一條襤褸的長袍,在街頭游說。走過市場,看了琳瑯滿目的貨物,他吃驚地說:"這里有多少東西是我用不著的!"
是的,他用不著,因為他有智慧,而智慧是自足的。若問何為智慧,我發(fā)現(xiàn)希臘哲人們往往反過來斷定自足即智慧。在他們看來,人生的智慧就在于自覺限制對于外物的需要,過一種簡樸的生活,以便不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人已被神遺棄,全能和不朽均成夢想,惟在無待外物而獲自由這一點上尚可與神比攀。蘇格拉底說得簡明扼要:"一無所需最像神。"柏拉圖理想中的哲學王既無恒產(chǎn),又無妻室,全身心沉浸在哲理的探究中。亞里士多德則反復論證哲學思辨乃惟一的無所待之樂,因其自足性而是人惟一可能過上的"神圣的生活"。
但萬事不可過頭,自足也不例外。犬儒派哲學家偏把自足推至極端,把不待外物變成了拒斥外物,簡樸變成了苦行。最著名的是第歐根尼,他不要居室食具,學動物睡在街面,從地上揀取食物,乃至在眾目睽睽下排泄和做愛。自足失去向神看齊的本意,淪為與獸認同,哲學的智慧被勾畫成了一幅漫畫。當?shù)跉W根尼聲稱從蔑視快樂中所得到的樂趣比從快樂本身中所得到的還要多時,再粗糙的耳朵也該聽得出一種造作的意味。難怪蘇格拉底忍不住要挖苦他那位創(chuàng)立了犬儒學派的學生安提斯泰說:"我從你外衣的破洞可以看穿你的虛榮心。"
學者們把希臘倫理思想劃分為兩條線索,一是從赫拉克利特、蘇格拉底、犬儒派到斯多噶派的苦行主義,另一是從德謨克利特、昔勒尼派到伊壁鳩魯派的享樂主義。其實,兩者的差距并不如想像的那么大。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都把靈魂看作幸福的居所,主張物質(zhì)生活上的節(jié)制和淡泊,只是他們并不反對享受來之容易的自然的快樂罷了。至于號稱享樂學派的昔勒尼派,其首領阿里斯底波同樣承認智慧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能帶來快樂,而財富本身并不值得追求。當一個富翁把他帶到家里炫耀住宅的華麗時,他把唾沫吐在富翁臉上,輕蔑地說道,在鋪滿大理石的地板上實在找不到一個更適合于吐痰的地方。垂暮之年,他告訴他的女兒兼學生阿萊特,他留下的最寶貴的遺產(chǎn)乃是"不要重視非必需的東西"。
對于希臘人來說,哲學不是一門學問,而是一種以尋求智慧為目的的生存方式,質(zhì)言之,乃是一種精神生活。我相信這個道理千古不易。一個人倘若不能從心靈中汲取大部分的快樂,他算什么哲學家呢?
四
當然,哲學給人帶來的不只是快樂,更有痛苦。這是智慧與生俱來的痛苦,從一開始就糾纏著哲學,永遠不會平息。
想一想普羅米修斯竊火的傳說或者亞當偷食智慧果的故事吧,幾乎在一切民族的神話中,智慧都是神的特權,人獲得智慧都是要受懲罰的。在神話時代,神替人解釋一切,安排一切。神話衰落,哲學興起,人要自己來解釋和安排一切了,他幾乎在躊躇滿志的同時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力不從心。面對動物或動物般生活著的蕓蕓眾生,覺醒的智慧感覺到一種神性的快樂。面對宇宙大全,它卻意識到了自己的局限,不得不承受由神性不足造成的痛苦。人失去了神,自己卻并不能成為一個神,或者,用愛默生的話說,只是一個破敗中的神。
所謂智慧的痛苦,主要不是指智慧面對無知所感覺到的孤獨或所遭受到的迫害。在此種情形下,智慧毋寧說更多地感到一種屬于快樂性質(zhì)的充實和驕傲。智慧的痛苦來自內(nèi)在于它自身的矛盾。希臘哲人一再強調(diào),智慧不是知識,不是博學。再博學的人,他所擁有的也只是對于有限和暫時事物的知識。智慧卻是要把握無限和永恒,由于人本身的局限,這個目標永遠不可能真正達到。
大多數(shù)早期哲學家對于人認識世界的能力都持不信任態(tài)度。例如,恩培多克勒說,人"當然無法越過人的感覺和精神",而哲學所追問的那個"全體是很難看見、聽見或者用精神掌握的"。德謨克利特說:"實際上我們絲毫不知道什么,因為真理隱藏在深淵中。"請注意,這兩位哲學家歷來被說成是堅定的唯物論者和可知論者。
說到對人自己的認識,情形就更糟。有人問泰勒斯,世上什么事最難,他答:"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把哲學的使命限定為"認識你自己",而他認識的結果卻是發(fā)現(xiàn)自己一無所知,于是得出結論:"人的智慧微乎其微,沒有價值",而認識到自己的智慧沒有價值,也就是人的最高智慧之所在了。
當蘇格拉底承認自己"一無所知"時,他所承認無知的并非政治、文學、技術等專門領域,而恰恰是他的本行--哲學,即對世界和人生的底蘊的認識。其實,在這方面,人皆無知。但是,一般人無知而不自知其無知。對于他們,當然就不存在所謂智慧的痛苦。一個人要在哲學方面自知其無知,前提是他已經(jīng)有了尋求世界和人生之根底的熱望。而他之所以有這尋根究底的熱望,必定對于人生之缺乏根底已經(jīng)感到了強烈的不安。仔細分析起來,他又必定是在意識到人生缺陷的同時即已意識到此缺陷乃是不可克服的根本性質(zhì)的缺陷,否則他就不至于如此不安了。所以,智慧從覺醒之日起就包含著絕望。
以愛智慧為其本義的哲學,結果卻是否定智慧的價值,這真是哲學的莫大悲哀。然而,這個結果命中注定,在劫難逃。哲學所追問的那個一和全,絕對,終極,永恒,原是神的同義語,只可從信仰中得到,不可憑人的思維能力求得。除了神學,形而上學如何可能?走在尋求本體之路上的哲學家,到頭來不是陷入懷疑主義,就是倒向神秘主義。在精神史上,蘇格拉底似乎只是荷馬與基督之間的一個過渡人物。神話的直觀式信仰崩潰以后,遲早要建立宗教的理智式信仰,以求給人類生存提供一個整體的背景。智慧曾經(jīng)在襁褓中沉睡而不知痛苦,覺醒之后又不得不靠催眠來麻痹痛苦,重新沉入漫漫長夜。到了近代,____信仰崩潰,智慧再度覺醒并發(fā)出痛苦的呼叫,可是人類還能造出什么新式的信仰呢?
不過,盡管人的智慧有其局限,愛智慧并不因此就屬于徒勞。其實,智慧正是人超越自身局限的努力,惟憑此努力,局限才顯現(xiàn)了出來。一個人的靈魂不安于有生有滅的肉身生活的限制,尋求超越的途徑,不管他的尋求有無結果,尋求本身已經(jīng)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個距離。這個距離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獲。智慧的果實似乎是否定性的:理論上--"我知道我一無所知";實踐上--"我需要我一無所需"。然而,達到了這個境界,在謙虛和淡泊的哲人胸懷中,智慧的痛苦和快樂業(yè)已消融為一種和諧的寧靜了。
五
人們常說:希臘人尊敬智慧,正如印度人尊敬神圣,意大利人尊敬藝術,美國人尊敬商業(yè)一樣;希臘的英雄不是圣者、藝術家、商人,而是哲學家。這話僅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例如,泰勒斯被尊為七賢之首,名望重于立法者梭倫,德謨克利特高齡壽終,城邦為他舉行國葬。但是,我們還可找到更多相反的例子,證明希臘人迫害起哲學家來,其兇狠決不在別的民族之下。雅典人不僅處死了本邦僅有的兩位哲學家之一,偉大的蘇格拉底,而且先后判處來自外邦的阿那克薩戈拉和亞里士多德死刑,迫使他們逃亡,又將普羅塔戈拉驅(qū)逐出境,焚毀其全部著作。畢達哥拉斯和他的四十余名弟子,除二人僥幸逃脫外,全部被克羅托內(nèi)城的市民捕殺。赫拉克利特則差不多是餓死在愛非斯郊外的荒山中的。
希臘人真正崇拜的并非精神上的智者,而是肉體上的強者--運動員。四年一屆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上的優(yōu)勝者不但可獲許多獎金,而且名滿全希臘,乃至當時希臘歷史紀年也以他們的名字命名??巳Z芬尼目睹此情此景,不禁提出抗議:"這當然是一種毫無根據(jù)的習俗,重視體力過于重視可貴的智慧,乃是一件不公道的事情。"這位哲學家平生遭母邦放逐,身世對照,自然感慨系之。僅次于運動員,出盡風頭的是戲劇演員,人們給競賽獲獎者戴上象牙冠冕,甚至為之建造紀念碑。希臘人實在是一個愛娛樂遠勝于愛智慧的民族。然而,就人口大多數(shù)言,哪個民族不是如此?古今中外,老百姓崇拜的都是球星、歌星、影星之類,哲學家則難免要坐冷板凳。對此不可評其對錯,只能說人類天性如此,從生命本能的立場看,也許倒是正常的。
令人深思的是,希臘哲學家之受迫害,往往發(fā)生在民主派執(zhí)政期間,通過投票作出判決,且罪名一律是不敬神。哲人之為哲人,就在于他們對形而上學問題有獨立的思考,而他們思考的結果卻要讓從不思考這類問題的民眾來表決,其命運就可想而知了。民主的原則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哲學家卻總是少數(shù),確切地說,總是天地間獨此一人,所需要的恰恰是不服從多數(shù)也無需多數(shù)來服從他的獨立思考的權利,這是一種超越于民主和專制之政治范疇的精神自由。對于哲學家來說,不存在最好的制度,只存在最好的機遇,即一種權力對他的哲學活動不加干預,至于這權力是王權還是民權好像并不重要。
在古希臘,至少有兩位執(zhí)政者是很尊重哲學家的。一位是雅典民主制的締造者伯里克利,據(jù)說他對阿那克薩戈拉懷有"不尋常的崇敬和仰慕",執(zhí)弟子禮甚勤。另一位是威震歐亞的亞歷山大大帝,他少年時師事亞里士多德,登基后仍盡力支持其學術研究,并寫信表示:"我寧愿在優(yōu)美的學問方面勝過他人,而不愿在權力統(tǒng)治方面勝過他人。"當然,事實是他在權力方面空前地勝過了他人。不過,他的確是一個愛智慧的君主。更為膾炙人口的是他在科林斯與第歐根尼邂逅的故事。當時第歐根尼正躺著曬太陽,大帝說:"朕即亞歷山大。"哲人答:"我是狗崽子第歐根尼。"問:"我能為你效什么勞?"答:"不要擋住我的太陽。"大帝當即嘆道:"如果我不是亞歷山大,我便愿意我是第歐根尼。"
如果說阿那克薩戈拉和亞里士多德有幸成為王者師,那么,還有若干哲學家則頗得女人的青睞。首創(chuàng)女校和沙龍的阿斯帕西婭是西方自由女性的先驅(qū),極有口才,據(jù)說她曾與蘇格拉底同居并授以雄辯術,后來則成了伯里克利的伴侶。一代名妓拉依斯,各城邦如爭荷馬一樣爭為其出生地,身價極高,但她卻甘愿無償惠顧第歐根尼。另一位名妓弗里妮,平時隱居在家,出門遮上面紗,輕易不讓人睹其非凡美貌,卻因傾心于柏拉圖派哲學家克塞諾克拉特之清名,竟主動到他家求宿。伊壁鳩魯?shù)那閶D兼學生李昂馨,也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妓女。在當時的雅典,這些風塵女子是婦女中最有文化和情趣的佼佼者,見識遠在一般市民之上,遂能慧眼識哲人。
如此看來,希臘哲學家的境遇倒是值得羨慕的了。試問今日有哪個亞歷山大會師事亞里士多德,有哪個拉依斯會寵愛第歐根尼?當然,你一定會問:今日的亞里士多德和第歐根尼又在哪里?那么,應該說,與后世相比,希臘人的確稱得上尊敬智慧,希臘不愧是哲學和哲學家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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