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背影文章
朱自清是我國現(xiàn)代著名的散文家,他的文學作品以其高超藝術成就蜚聲文壇,奠定了一代散文大師的地位。下面就是學習啦小編給大家整理的朱自清的背影文章,希望大家喜歡。
朱自清的文章:背影
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zhì),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一半為了喪事,一半為了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里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么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nèi)ゲ缓?”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于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現(xiàn)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墒撬┻^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望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里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里,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力支持,做了許多大事。那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的不見,他終于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后,他寫了一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1925年10月在北京。
朱自清的經(jīng)典文章:荷蘭
一個在歐洲沒住過夏天的中國人,在初夏的時候,上北國的荷蘭去,他簡直覺得是新秋的樣子。淡淡的天色,寂寂的田野,火車走著,像沒人理會一般。天盡頭處偶爾看見一架半架風車,動也不動的,像向天揸開的鐵手。在瑞士走,有時也是這樣一勁兒的靜;可是這兒的肅靜,瑞士卻沒有。瑞士大半是山道,窄狹的,彎曲的,這兒是一片廣原,氣象自然不同?;疖嚌u漸走近城市,一溜房子看見了。紅的黃的顏色,在那灰灰的背景上,越顯得鮮明照眼。那尖屋頂原是三角形的底子,但左右兩邊近底處各折了一折,便多出兩個角來;機伶里透著老實,像個小胖子,又像個小老頭兒。
荷蘭人有名地會蓋房子。近代談建筑,數(shù)一數(shù)二是荷蘭人。快到羅特丹(Rotterdam)的時候,有一家工廠,房屋是新樣子。房子分兩截,近處一截是一道內(nèi)曲線,兩大排玻璃窗子反射著強弱不同的光。接連著的一截是比較平正些的八層樓,窗子也是橫排的。“樓梯間”滿用玻璃,外面既好看,上樓又明亮好走,比舊式陰森森的樓梯間,只在墻上開著小窗戶的自然好多了。整排不斷的橫窗戶也是現(xiàn)代建筑的特色;靠著鋼骨水泥,才能這樣辦。這家工廠的橫窗戶有兩個式樣,窗寬墻窄是一式,墻寬窗窄又是一式。有人說這種墻和窗子像面包夾火腿;但那是面包那是火腿卻弄不明白。又有人說這種房子仿佛滿支在玻璃上,老教人疑心要倒塌似的??墒俏抑挥X得一條條連接不斷的橫線都有大氣力,足以支撐這座大屋子而有余,而且一眼看下去,痛快極了。
海牙和平宮左近,也有不少新式房子,以鋪面為多,與工廠又不同。顏色要鮮明些,裝飾風也要重些,大致是清秀玲瓏的調(diào)子。最精致的要數(shù)那一座“大廈”,是分租給人家住的。是不規(guī)則的幾何形。約莫居中是高聳的通明的樓梯間,界劃著黑鋼的小方格子。一邊是長條子,像伸著的一只胳膊;一邊是方方的。每層樓都有欄干,長的那邊用藍色,方的那邊用白色,襯著淡黃的窗子。人家說荷蘭的新房子就像一只輪船,真不錯。這些欄干正是輪船上的玩意兒。那梯子間就是煙囪了。大廈前還有一個狹長的池子,淺淺的,盡頭處一座雕像。池旁種了些花草,散放著一兩張椅子。屋子后面沒有欄干,可是水泥墻上簡單的幾何形的界劃,看了也非常爽目。那一帶地方很寬闊,又清靜,過午時大廈滿在太陽光里,左近一些碧綠的樹掩映著,教人舍不得走。亞姆斯特丹(AmsDterdam)的新式房子更多。皇宮附近的電報局,樣子打得巧,斜對面那家電氣公司卻一味地簡樸;兩兩相形起來,倒有點意思。別的似乎都趕不上這兩所好看。但“新開區(qū)”還有整大片的新式建筑,沒有得去看,不知如何。
荷蘭人又有名地會畫畫。十七世紀的時候,荷蘭脫離了西班牙的羈絆,漸漸地興盛,小康的人家多起來了。他們衣食既足,自然想著些風雅的玩意兒。那些大幅的神話畫宗教畫,本來專供裝飾宮殿小教堂之用。他們是新國,用不著這些。他們只要小幅頭畫著本地風光的。人像也好,風俗也好,景物也好,只要“荷蘭的”就行。在這些畫里,他們親親切切地看見自己。要求既多,供給當然跟著。那時畫是上市的,和皮鞋與蔬菜一樣,價錢也差不多。就中風俗畫(GenrepicDture)最流行。直到現(xiàn)在,一提起荷蘭畫家,人總容易想起這種畫。這種畫的取材是極平凡的日常生活;而且限于室內(nèi),采的光往往是灰暗的。這種材料的生命在親切有味或滑稽可喜。一個賣野味的鋪子可以成功一幅畫,一頓飯也可能成功一幅畫。有些滑稽太過,便近乎低級趣味。譬如海牙毛利丘司(Mauritshuis)畫院所藏的莫蘭那(Molenaer)畫的《五覺圖》?!缎嵊X》一幅,畫一婦人捧著小孩,他正在拉矢。《觸覺》一幅更奇,畫一婦人坐著,一男人探手入她的衣底;婦人便舉起一只鞋,要向他的頭上打下去。這畫院里的名畫卻真多。陀(Dou)的《年輕的管家婦》,瑣瑣屑屑地畫出來,沒有一些地方不熨貼。鮑特(Potter)的《牛》工極了,身上一個蠅子都沒有放過,但是活極了,那牛簡直要從墻上緩緩地走下來;布局也單純得好。衛(wèi)米爾(Vermeer)畫他本鄉(xiāng)代夫脫(Delft)的風景一幅,充分表現(xiàn)那靜肅的味道。他是小風景畫家,以善分光影和精于布局著名。風景畫取材雜,要安排得停當是不容易的。荷蘭畫像,哈司(Hals)是大師。但他的好東西都在他故鄉(xiāng)哈來姆(Haorlem),別處見不著。亞姆斯特丹的力克士博物院(RyksMuseum)中有他一幅《俳優(yōu)》,是一個彈著琵琶的人,神氣頗足。這些都是十七世紀的畫家。
但是十七世紀荷蘭最大的畫家是冉伯讓(Rembrandt)。他與一般人不同,創(chuàng)造了個性的藝術;將自己的思想感情,自己這個人放進他畫里去。他畫畫不再伺候人,即使畫人像,畫宗教題目,也還分明地見出自己。十九世紀藝術的浪漫運動只承認表現(xiàn)藝術家的個性的作品有價值,便是他的影響。他領略到精神生活里神秘的地方,又有深厚的情感。最愛用一片黑做背景;但那黑是活的不是死的。黑里漸漸透出黃黃的光,像壓著的火焰一般;在這種光里安排著他的人物。像這樣的光影的對照是他的絕技;他的神秘與深厚也便從這里見出。這不僅是浮泛的幻想,也是貼切的觀察;在他作品里夢和現(xiàn)實混在一塊兒。有人說他從北國的煙云里悟出了畫理,那也許是真的。他會看到氤氳的底里去。他的畫像最能表現(xiàn)人的心理,也便是這個緣故。
毛利丘司里有他的名作《解剖班》《西面在圣殿中》。前一幅寫出那站著在說話的大夫從容不迫的樣子。一群學生圍著解剖臺,有些坐著,有些站著;毛著腰的,側著身子的,直挺挺站著的,應有盡有。他們的頭,或俯或仰,或偏或正,沒有兩個人相同。他們的眼看著尸體,看著說話的大夫,或無所屬,但都在凝神聽話。寫那種專心致志的光景,維妙維肖。后一幅寫殿宇的莊嚴,和參加的人的圣潔與和藹,一種虔敬的空氣彌漫在畫面上,教人看了會沉靜下去。他的另一杰作《夜巡》在力克士博物院里。這里一大群武士,都拿了兵器在守望著敵人。一位爵爺站在前排正中間,向著旁邊的弁兵有所吩咐;別的人有的在眺望,有的在指點,有的在低低地談論,右端一個打鼓的,人和鼓都只露了一半;他似乎焦急著,只想將槌子敲下去。左端一個人也在忙忙地伸著右手整理他的槍口。他的左胳膊底下鉆出一個孩子,露著驚惶的臉。人物的安排,交互地用疏密與明暗;乍看不勻稱,細看再勻稱沒有。這幅畫里光的運用最巧妙;那些濃淡渾析的地方,便是全畫的精神所在。冉伯讓是雷登(Leyden)人,晚年住在亞姆斯特丹。他的房子還在,里面陳列著他的腐刻畫與鋼筆毛筆畫。腐刻畫是用藥水在銅上刻出畫來,他是大匠手;鋼筆畫毛筆畫他也擅長。這里還有他的一座銅像,在用他的名字的廣場上。
海牙是荷蘭的京城,地方不大,可是清靜。走在街上,在淡淡的太陽光里,覺得什么都可以忘記了的樣子。城北尤其如此。新的和平宮就在這兒,這所屋是一個人捐了做國際法庭用的。屋不多,里面裝飾得很好看。引導人如數(shù)家珍地指點著,告訴游客這些裝飾品都是世界各國捐贈的。樓上正中一間大會議廳,他們稱為日本廳;因為三面墻上都掛著日本的大輻的緙絲,而這幾幅東西是日本用了多少多少人在不多的日子里特地趕做出來給這所和平宮用的。這幾幅都是花鳥,顏色鮮明,織得也細致;那日本特有的清麗的畫風整個兒表現(xiàn)著。中國送的兩對景泰藍的大壺(古禮器的壺)也安放在這間廳里。廳中間是會議席,每一張椅子背上有一個緞套子,繡著一國的國旗;那國的代表開會時便坐在這里。屋左屋后是花園;亭子,噴水,雕像,花木等等,錯綜地點綴著,明麗深曲兼而有之。也不十二分大,卻老像走不盡的樣子。從和平宮向北去,電車在稀疏的樹林子里走。滿車中綠蔭蔭的,斑駁的太陽光在車上在地下跳躍著過去。不多一會兒就到海邊了。海邊熱鬧得很,玩兒的人來往不絕。長長的一帶沙灘上,滿放著些藤簍子--實在是些轎式的藤椅子,預備洗完澡坐著曬太陽的。這種藤簍子的頂像一個瓢,又圓又胖,那拙勁兒真好。更衣的小木屋也多。大約天氣還冷,沙灘上只看見零零落落的幾個人。那北海的海水白白的展開去,沒有一點風濤,像個頂聽話的孩子。
亞姆斯特丹在海牙東北,是荷蘭第一個大城。自然不及海牙清靜??墒呛拥蓝?,差不多有一道街就有一道河,是北國的水鄉(xiāng);所以有“北方威尼斯”之稱。橋也有三百四十五座,和威尼斯簡直差不多。河道寬闊干凈,卻比威尼斯好;站在橋上順著河望過去,往往水木明瑟,引著你一直想見最遠最遠的地方。亞姆斯特丹東北有一個小島,叫馬鏗
(Marken)島,是個小村子。那邊的風俗服裝古里古怪的,你一腳踏上岸就會覺得回到中世紀去了。乘電車去,一路經(jīng)過兩三個村子。那是個陰天。漠漠的風煙,紅黃相間的板屋,正在旋轉著讓船過去的轎,都教人耳目一新。到了一處,在街當中下了車,由人指點著找著了小汽輪。海上坦蕩蕩的,遠處一架大風車在慢慢地轉著。船在斜風細雨里走,漸漸從朦朧里看見馬鏗島。這個島真正“不滿眼”,一道堤低低的環(huán)繞著。據(jù)說島只高出海面幾尺,就仗著這一點兒堤擋住了那茫茫的海水。島上不過二三十份人家,都是尖頂?shù)陌逦?下面一律搭著架子,因為隔水太近了。板屋是紅黃黑三色相間著,每所都如此。島上男人未多見,也許打漁去了;女人穿著紅黃白藍黑各色相間的衣裳,和他們的屋子相配??偠灾?,一到了島上,雖在黯淡的北海上,眼前卻亮起來了。島上各家都預備著許多紀念品,爭著將游客讓進去;也有裝了一大柳條筐,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挽著筐子在路上兜售的。自然做這些事的都是些女人。紀念品里有些玩意兒不壞:如小木鞋,像我們的毛窩的樣子;如長的竹煙袋兒,煙袋鍋的脖子上掛著一雙頂小的木鞋,的里瓜拉的;如手絹兒,一角上絨繡著島上的女人,一架大風車在她們頭上。
回來另是一條路,電車經(jīng)過另一個小村子叫伊丹(Edam)。這兒的干酪四遠馳名,但那一座挨著一座跨在一條小河上的高架吊橋更有味。望過去足有二三十座,架子像城門圈一般;走上去便微微搖晃著。河直而窄,兩岸不多幾層房屋,路上也少有人,所以仿佛只有那一串兒的橋輕輕地在風里擺著。這時候真有些覺得是回到中世紀去了。
1932年11月17日作。
朱自清的著名文章:三家書店
倫敦賣舊書的鋪子,集中在切林克拉斯路(CharingCrossRoad);那是熱鬧地方,頂容易找。路不寬,也不長,只這么彎彎的一段兒;兩旁不短的是書,玻璃窗里齊整整排著的,門口攤兒上亂哄哄擺著的,都有。加上那徘徊在窗前的,圍繞著攤兒的,看書的人,到處顯得擁擁擠擠,看過去路便更窄了。攤兒上看最痛快,隨你翻,用不著“勞駕”“多謝”;可是讓風吹日曬的到底沒什么好書,要看好的還得進鋪子去。進去了有時也可隨便看,隨便翻,但用得著“勞駕”“多謝”的時候也有;不過愛買不買,決不至于遭白眼。說是舊書,新書可也有的是;只是來者多數(shù)為的舊書罷了。最大的一家要算福也爾(Foyle),在路西;新舊大樓隔著一道小街相對著,共占七號門牌,都是四層,舊大樓還帶地下室--可并不是地窨子。店里按著書的性質(zhì)分二十五部;地下室里滿是舊文學書。這爿店二十八年前本是一家小鋪子,只用了一個店員;現(xiàn)在店員差不多到了二百人,藏書到了二百萬種,倫敦的《晨報》稱為“世界最大的新舊書店”。兩邊店門口也擺著書攤兒,可是比別家的大。我的一本《袖珍歐洲指南》,就在這兒從那穿了滿染著書塵的工作衣的店員手里,用半價買到的。在攤兒上翻書的時候,往往看不見店員的影子;等到選好了書四面找他,他卻從不知那一個角落里鉆出來了。但最值得流連的還是那間地下室;那兒有好多排書架子,地上還東一堆西一堆的。乍進去,好像掉在書海里;慢慢地才找出道兒來。屋里不夠亮,土又多,離窗戶遠些的地方,白日也得開燈。可是看得自在;他們是早七點到晚九點,你待個幾點鐘不在乎,一天去幾趟也不在乎。只有一件,不可著急。你得像逛廟會逛小市那樣,一半玩兒,一半當真,翻翻看看,看看翻翻;也許好幾回碰不見一本合意的書,也許霎時間到手了不止一本。
開鋪子少不了生意經(jīng),福也爾的卻頗高雅。他們在舊大樓的四層上留出一間美術館,不時地展覽一些畫。去看不花錢,還送展覽目錄;目錄后面印著幾行字,告訴你要買美術書可到館旁藝術部去。展覽的畫也并不壞,有賣的,有不賣的。他們又常在館里舉行演講會,講的人和主席的人當中,不缺少知名的。聽講也不用花錢;只每季的演講程序表下,“恭請你注意組織演講會的福也爾書店”。還有所謂文學午餐會,記得也在館里。他們請一兩個小名人做主角,隨便誰,納了餐費便可加入;英國的午餐很簡單,費不會多。假使有閑工夫,去領略領略那名雋的談吐,倒也值得的,不過去的卻并不怎樣多。
牛津街是倫敦的東西通衢,繁華無比,街上呢絨店最多;但也有一家大書鋪,叫做彭勃思(Bumpus)的便是。這鋪子開設于一七九○年左右,原在別處;一八五○年在牛津街開了一個分店,十九世紀末便全挪到那邊去了,維多利亞時代,店主多馬斯彭勃思很通聲氣,來往的有迭更斯,蘭姆,麥考萊,威治威斯等人;鋪子就在這時候出了名。店后本連著舊法院,有看守所,守衛(wèi)室等,十幾年來都讓店里給買下了。這點古跡增加了人對于書店的趣味。法院的會議圓廳現(xiàn)在專作書籍展覽會之用;守衛(wèi)室陳列插圖的書,看守所變成新書的貨棧。但當日的光景還可從一些畫里看出:如十八世紀羅蘭生(Rowlandson)所畫守衛(wèi)室內(nèi)部,是晚上各守衛(wèi)提了燈準備去查監(jiān)的情形,瞧著很忙碌的樣子。再有一個圖,畫的是一七二九的一個守衛(wèi),神氣夠兇的??词厮灿幸环嫞u砌的一重重大拱門,石板鋪的地,看守室的厚木板門嚴嚴鎖著,只留下一個小方窗,還用十字形的鐵條界著;真是銅墻鐵壁,插翅也飛不出去。
這家鋪子是五層大樓,卻沒有福也爾家地方大。下層賣新書,三樓賣兒童書,外國書,四樓五樓賣廉價書;二樓賣絕版書,難得的本子,精裝的新書,還有《圣經(jīng)》,祈禱書,書影等等,似乎是菁華所在。他們有初印本,精印本,著者自印本,著者簽字本等目錄,搜羅甚博,福也爾家所不及。新書用小牛皮或摩洛哥皮(山羊皮--羊皮也可仿制)裝訂,燙上金色或別種顏色的立體派圖案;稀疏的幾條平直線或弧線,還有“點兒”,錯綜著配置,透出干凈,利落,平靜,顯豁,看了心目清朗。裝訂的書,數(shù)這兒講究,別家書店里少見。書影是仿中世紀的抄本的一葉,大抵是禱文之類。中世紀抄本用黑色花體字,文首第一字母和葉邊空處,常用藍色金色畫上各種花飾,典麗矞皇,窮極工巧,而又經(jīng)久不變;仿本自然說不上這些,只取其也有一點古色古香罷了。
一九三一年里,這鋪子舉行過兩回展覽會,一回是劍橋書籍展覽,一回是近代插圖書籍展覽,都在那“會議廳”里。重要的自然是第一回。牛津劍橋是英國最著名的大學;各有印刷所,也都著名。這里從前展覽過牛津書籍,現(xiàn)在再展覽劍橋的,可謂無遺憾了。這一年是劍橋目下的辟特印刷所(ThePittPress)奠基百年紀念,展覽會便為的慶祝這個。展覽會由鼎鼎大名的斯密茲將軍(GeneralSmuts)開幕,到者有科學家詹姆士金斯(JamesJeans),亞特愛丁頓(ArthurEddington),還有別的人。展覽分兩部,現(xiàn)在出版的書約莫四千冊是一類;另一類是歷史部分。劍橋的書字型清晰,墨色勻稱,行款合式,書扉和書衣上最見工夫;尤其擅長的是算學書,專門的科學書。這兩種書需要極精密的技巧,極仔細的校對;劍橋是第一把手。但是這些東西,還有他們印的那些冷僻的外國語書,都賣得少,賺不了錢。除了是大學印刷所,別家大概很少愿意承印。劍橋又承印《圣經(jīng)》;英國準印《圣經(jīng)》的只劍橋牛津和王家印刷人。斯密茲說劍橋就靠《圣經(jīng)》和教科書賺錢??墒恰短┪钍繄蟆飞缯撝姓f現(xiàn)在印《圣經(jīng)》的責任重大,認真地考究地印,也只能夠本罷了。
一五八八年英國最早的《圣經(jīng)》便是由劍橋承印的。英國印第一本書,出于倫敦威廉甲克司登(WilliamCaxton)之手,那是一四七七年。到了一五二一,約翰席勃齊(JohnSiberch)來到劍橋,一年內(nèi)印了八本書,劍橋印刷事業(yè)才創(chuàng)始。八年之后,大學方面因為有一家書紙店與異端的新教派勾結,怕他們利用書籍宣傳,便呈請政府,求英王核準,在劍橋只許有三家書鋪,讓他們宣誓不賣未經(jīng)大學檢查員審定的書。那時英王是亨利第八;一五三四年頒給他們勅書,授權他們選三家書紙店兼印刷人,或書鋪,“印行大學校長或他的代理人等所審定的各種書籍”。這便是劍橋印書的法律根據(jù)。不過直到一五八三年,他們才真正印起書來。那時倫敦各家書紙店有印書的專利權,任意抬高價錢。他們妒忌劍橋印書,更恨的是賣得賤。恰好一六二○年劍橋翻印了他們一本文法書,他們就在法庭告了一狀。劍橋師生老早不樂意他們抬價錢,這一來更憤憤不平;大學副校長第二年乘英王詹姆士第一上新市場去,半路上就遞上一件呈子,附了一個比較價目表。這樣小題大做,真有些書呆子氣。王和諸大臣商議了一下,批道,我們現(xiàn)在事情很多,沒工夫討論大學與諸家書紙店的權益;但準大學印刷人出售那些文法書,以救濟他的支絀。這算是碰了個軟釘子,可也算是勝利。那呈子,那批,和上文說的那本《圣經(jīng)》都在這一回展覽中。席勃齊印的八本書也有兩種在這里。此外還有一六二九年初印的定本《圣經(jīng)》,書扉雕刻繁細,手藝精工之極。又密爾頓《力息達斯》(Lycidas)的初本也在展覽著,那是經(jīng)他親手校改過的。
近代插圖書籍展覽,在圣誕節(jié)前不久,大約是讓做父母的給孩子們多買點節(jié)禮吧。但在一個外國人,卻也值得看看。展覽的是七十年來的作品,雖沒有什么系統(tǒng),在這里卻可以找著各種美,各種趨勢。插圖與裝飾畫不一樣,得吟味原書的文字,透出自己的機鋒。心要靈,手要熟,二者不可缺一?;?qū)崒?,或想象,因原書情境,畫人性習而異?-童話的插圖卻只得憑空著筆,想象更自由些;在不自由的成人看來,也許別有一種滋味??催^趙譯《阿麗思漫游奇境記》里譚尼爾(JohnTenniel)的插畫的,當會有同感吧。--所展覽的,幽默,秀美,粗豪,典重,各擅勝場,琳瑯滿目;有人稱為“視覺的音樂”,頗為近之。最有味的,同一作家,各家插畫所表現(xiàn)的卻大不相同。譬如莪默伽亞謨(OmarKhayyam),莎士比亞,幾乎在一個人手里一個樣子;展覽會里書多,比較著看方便,可以擴充眼界。插圖有“黑白”的,有彩色的;“黑白”的多,為的省事省錢。就黑白畫而論,從前是雕版,后來是照相;照相雖然精細,可是失掉了那種生力,只要拿原稿對看就會覺出。這兒也展覽原稿,或是灰筆畫,或是水彩畫;不但可以“對看”,也可以讓那些藝術家更和我們接近些。《觀察報》記者記這回展覽會,說插圖的書,字往往印得特別大,意在和諧;卻實在不便看。他主張書與圖分開,字還照尋常大小印。他自然指大本子而言。但那種“和諧”其實也可愛;若說不便,這種書原是讓你慢慢玩賞的,那能像讀報一樣目下數(shù)行呢?再說,將配好了的對兒生生拆開,不但大小不稱,怕還要多花錢。
詩籍鋪(ThePoetryBookshop)真是米米小,在一個大地方的一道小街上。“叫名”街,實在一條小胡同吧。門前不大見車馬,不說;就是行人,一天也只寥寥幾個。那道街斜對著無人不知的大英博物院;街口釘著小小的一塊字號木牌。初次去時,人家教在博物院左近找。問院門口守衛(wèi),他不知道有這個鋪子,問路上戴著常禮帽的老者,他想沒有這么一個鋪子;好容易才找著那塊小木牌,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鋪子從前在另一處,那才冷僻,連裴歹克的地圖上都沒名字,據(jù)說那兒是一所老宅子,才真夠詩味,挪到現(xiàn)在這樣平常的地帶,未免太可惜。那時候美國游客常去,一個原因許是美國看不見那樣老宅子。
詩人赫洛德孟羅(HaroldMonro)在一九一二年創(chuàng)辦了這爿詩籍鋪。用意在讓詩與社會發(fā)生點切實的關系。孟羅是二十多年來倫敦文學生涯里一個要緊角色。從一九一一給詩社辦《詩刊》(PoetryReview)起知名。在第一期里,他說,“詩與人生的關系得再認真討論,用于別種藝術的標準也該用于詩。”他覺得能做詩的該做詩,有困難時該幫助他,讓他能做下去;一般人也該念詩,受用詩。為了前一件,他要自辦雜志,為了后一件,他要辦讀詩會;為了這兩件,他辦了詩籍鋪。這鋪子印行過《喬治詩選》(GeorgianPoetry),喬治是現(xiàn)在英王的名字,意思就是當代詩選,所收的都是代表作家。第一冊出版,一時風靡,買詩念詩的都多了起來;社會確乎大受影響。詩選共五冊;出第五冊時在一九二二,那時喬治詩人的詩興卻漸漸衰了。一九一九到二五年鋪子里又印行《市本》月刊(TheChapbook)登載詩歌,評論,木刻等,頗多新進作家。
讀詩會也在鋪子里;星期四晚上準六點鐘起,在一間小樓上。一年中也有些時候定好了沒有。從創(chuàng)始以來,差不多沒有間斷過。前前后后著名的詩人幾乎都在這兒讀過詩:他們自己的詩,或他們喜歡的詩。入場券六便士,在英國算賤,合四五毛錢。在倫敦的時候,也去過兩回。那時孟羅病了,不大能問事,鋪子里頗為黯淡。兩回都是他夫人愛立達克萊曼答斯基(AlidaKlementaski)讀,說是找不著別人。那問小樓也容得下四五十位子,兩回去,人都不少;第二回滿了座,而且?guī)缀醵际桥?-還有挨著墻站著聽的。屋內(nèi)只讀詩的人小桌上一盞藍罩子的桌燈亮著,幽幽的。她讀濟茲和別人的詩,讀得很好,口齒既清楚,又有頓挫,內(nèi)行說,能表出原詩的情味。英國詩有兩種讀法,將每個重音咬得清清楚楚,頓挫的地方用力,和說話的調(diào)子不相像,約翰德林瓦特(JohnDrinkwater)便主張這一種。他說,讀詩若用說話的調(diào)子,太隨便,詩會跑了。但是參用一點兒,像克萊曼答斯基女士那樣,也似乎自然流利,別有味道。這怕要看什么樣的詩,什么樣的讀詩人,不可一概而論。但英國讀詩,除不吟而誦,與中國根本不同之處,還有一件:他們按著文氣停頓,不按著行,也不一定按著韻腳。這因為他們的詩以輕重為節(jié)奏,文句組織又不同,往往一句跨兩行三行,卻非作一句讀不可,韻腳便只得輕輕地滑過去。讀詩是一種才能,但也需要訓練;他們注重這個,訓練的機會多,所以是詩人都能來一手。
鋪子在樓下,只一間,可是和讀詩那座樓遠隔著一條甬道。屋子有點黑,四壁是書架,中間桌上放著些詩歌篇子(Sheets),木刻畫。篇子有寬長兩種,印著詩歌,加上些零星的彩畫,是給大人和孩子玩兒的。犄角兒上一張帳桌子,坐著一個戴近視眼鏡的,和藹可親的,圓臉的中年婦人。桌前裝著火爐,爐旁蹲著一只大白獅子貓,和女人一樣胖。有時也遇見克萊曼答斯基女士,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孟羅死在一九三二年三月十五日。第二天晚上到鋪子里去,看見兩個年輕人在和那女人司帳說話;說到詩,說到人生,都是哀悼孟羅的。話音很悲傷,卻如清泉流瀉,差不多句句像詩;女司帳說不出什么,唯唯而已。孟羅在日最盡力于詩人文人的結合,他老讓各色的才人聚在一塊兒。又好客,家里爐旁(英國終年有用火爐的時候)常有許多人聚談,到深夜才去。這兩位青年的傷感不是偶然的。他的鋪子可是賺不了錢;死后由他夫人接手,勉強張羅,現(xiàn)在許還開著。
1934年10月27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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