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愛國文章
朱自清愛國文章
朱自清(1898—1948),字佩弦,號秋實。生于江蘇省東??h,因祖父、父親都定居揚州,故又自稱揚州人。下面就是學習啦小編給大家整理的朱自清愛國文章,希望大家喜歡。
朱自清愛國文章一:沉默
沉默是一種處世哲學,用得好時,又是一種藝術。誰都知道口是用來吃飯的,有人卻說是用來接吻的。我說滿沒有錯兒;但是若統(tǒng)計起來,口的最多的(也許不是最大的)用處,還應該是說話,我相信。按照時下流行的議論,說話大約也算是一種“宣傳”,自我的宣傳。所以說話徹頭徹尾是為自己的事。
若有人一口咬定是為別人,憑了種種神圣的名字;我卻也愿意讓步,請許我這樣說:說話有時的確只是間接地為自己,而直接的算是為別人!自己以外有別人,所以要說話;別人也有別人的自己,所以又要少說話或不說話。于是乎我們要懂得沉默。你若念過魯迅先生的《祝?!?,一定會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一般人見生人時,大抵會沉默的,但也有不少例外。常在火車輪船里,看見有些人迫不及待似地到處向人問訊,攀談,無論那是搭客或茶房,我只有羨慕這些人的健康;因為在中國這樣旅行中,竟會不感覺一點兒疲倦!見生人的沉默,大約由于原始的恐懼,但是似乎也還有別的。假如這個生人的名字,你全然不熟悉,你所能做的工作,自然只是有意或無意的防御——像防御一個敵人。沉默便是最安全的防御戰(zhàn)略。你不一定要他知道你,更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你的可笑的地方——一個人總有些可笑的地方不是?——;你只讓他盡量說他所要說的,若他是個愛說的人。
末了你恭恭敬敬和他分別。假如這個生人,你愿意和他做朋友,你也還是得沉默。但是得留心聽他的話,選出幾處,加以簡短的,相當?shù)馁澰~;至少也得表示相當?shù)耐狻_@就是知己的開場,或說起碼的知己也可。假如這個人是你所敬仰的或未必敬仰的“大人物”,你記住,更不可不沉默!大人物的言語,乃至臉色眼光,都有異樣的地方;你最好遠遠地坐著,讓那些勇敢的同伴上前線去。——自然,我說的只是你偶然地遇著或隨眾訪問大人物的時候。若你愿意專誠拜謁,你得另想辦法;在我,那卻是一件可怕的事。——你看看大人物與非大人物或大人物與大人物間談話的情形,準可以滿足,而不用從牙縫里迸出一個字。
說話是一件費神的事,能少說或不說以及應少說或不說的時候,沉默實在是長壽之一道。至于自我宣傳,誠哉重要——誰能不承認這是重要呢?——,但對于生人,這是白費的;他不會領略你宣傳的旨趣,只暗笑你的宣傳熱;他會忘記得干干凈凈,在和你一鞠躬或一握手以后。朋友和生人不同,就在他們能聽也肯聽你的說話——宣傳。這不用說是交換的,但是就是交換的也好。他們在不同的程度下了解你,諒解你;他們對于你有了相當?shù)娜の逗投Y貌。你的話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他們就趣味地聽著;你的話嚴重或悲哀,他們因為禮貌的緣故,也能暫時跟著你嚴重或悲哀。
在后一種情形里,滿足的是你;他們所真感到的怕倒是矜持的氣氛。他們知道“應該”怎樣做;這其實是一種犧牲,“應該”也“值得”感謝的。但是即使在知己的朋友面前,你的話也還不應該說得太多;同樣的故事,情感,和警句,雋語,也不宜重復的說?!蹲8!肪褪且粋€好榜樣。你應該相當?shù)墓?jié)制自己,不可妄想你的話占領朋友們整個的心——你自己的心,也不會讓別人完全占領呀。你更應該知道怎樣藏匿你自己。
只有不可知,不可得的,才有人去追求;你若將所有的盡給了別人,你對于別人,對于世界,將沒有絲毫意義,正和醫(yī)學生實習解剖時用過的尸體一樣。那時是不可思議的孤獨,你將不能支持自己,而傾仆到無底的黑暗里去。一個情人常喜歡說:“我愿意將所有的都獻給你!”誰真知道他或她所有的是些什么呢?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只是表示自己的慷慨,至多也只是表示一種理想;以后跟著說的,更只是“口頭禪”而已。所以朋友間,甚至戀人間,沉默還是不可少的。
你的話應該像黑夜的星星,不應該像除夕的爆竹——誰稀罕那徹宵的爆竹呢?而沉默有時更有詩意。譬如在下午,在黃昏,在深夜,在大而靜的屋子里,短時的沉默,也許遠勝于連續(xù)不斷的倦怠了的談話。有人稱這種境界為“無言之美”,你瞧,多漂亮的名字!——至于所謂“拈花微笑”,那更了不起了!可是沉默也有不行的時候。人多時你容易沉默下去,一主一客時,就不準行。你的過分沉默,也許把你的生客惹惱了,趕跑了!倘使你愿意趕他,當然很好;倘使你不愿意呢,你就得不時的讓他喝茶,抽煙,看畫片,讀報,聽話匣子,偶然也和他談談天氣,時局——只是復述報紙的記載,加上幾個不能解決的疑問——,總以引他說話為度。于是你點點頭,哼哼鼻子,時而嘆嘆氣,聽著。他說完了,你再給起個頭,照樣的聽著。
但是我的朋友遇見過一個生客,他是一位準大人物,因某種禮貌關系去看我的朋友。他坐下時,將兩手籠起,擱在桌上。說了幾句話,就止住了,兩眼炯炯地直看著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窘極,好容易陸陸續(xù)續(xù)地找出一句半句話來敷衍。這自然也是沉默的一種用法,是上司對屬僚保持威嚴用的。
用在一般交際里,未免太露骨了;而在上述的情形中,不為主人留一些余地,更屬無禮。大人物以及準大人物之可怕,正在此等處。至于應付的方法,其實倒也有,那還是沉默;只消照樣籠了手,和他對看起來,他大約也就無可奈何了罷?
朱自清愛國文章二:乞丐
“外國也有乞丐”,是的;但他們的丐道或丐術不大一樣。近些年在上海常見的,馬路旁水門汀上用粉筆寫著一大堆困難情形,求人幫助,粉筆字一邊就坐著那寫字的人,——北平也見過這種乞丐,但路旁沒有水門汀,便只能寫在紙上或布上——卻和外國乞丐相像;這辦法不知是“來路貨”呢,還是“此心同,此理同”呢?倫敦乞丐在路旁畫畫的多,寫字的卻少。只在特拉伐加方場附近見過一個長須老者(外國長須的不多),在水門汀上端坐著,面前幾行潦草的白粉字。
說自己是大學出身,現(xiàn)在一寒至此,大學又有何用,這幾句牢騷話似乎頗打動了一些來來往往的人,加上老者那炯炯的雙眼,不露半星兒可憐相,也教人有點肅然。他右首放著一只小提箱,打開了,預備人往里扔錢。那地方本是四通八達的鬧市,扔錢的果然不少。箱子內(nèi)外都撒的銅子兒(便士);別的乞丐卻似乎沒有這么好的運氣。畫畫的大半用各色粉筆,也有用顏料的。見到的有三種花樣?;螂p鉤ToLive(求生)二字,每一個字母約一英尺見方,在雙鉤的輪廓里精細地作畫。字母整齊勻凈,通體一筆不茍?;螂p鉤GoodLuck(好運)二字,也有只用Luck(運氣)一字的。——“求生”是自道;“好運”“運氣”是為過客頌禱之辭?;虍嬛奈宸斤L景,每方大小也在一英尺左右。通常畫者坐在畫的一頭,那一頭將他那舊帽子翻過來放著,銅子兒就扔在里面。這些畫丐有些在藝術學校受過正式訓練,有些平日愛畫兩筆,算是“玩藝兒”。到?jīng)]了落兒,便只好在水門汀上動起手來了。
一九三二年五月十日,這些人還來了一回展覽會。那天的晚報(TheEveningNews)上選印了幾幅,有兩幅是彩繡的。繡的人諢名“牛津街開特爾老大”,拳亂時做水手,來過中國,他還記得那時情形。這兩幅畫繡在帆布(畫布)上,每幅下了八萬針。他繡過英王愛德華像,據(jù)說頗為當今王后所賞識;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時候?,F(xiàn)在卻只在牛津街上浪蕩著。晚報上還記著一個人。
他在雜戲館(Halls)干過三十五年,名字常大書在海報上。三年前還領了一個雜戲班子游行各處,他扮演主要的角色。英倫三島的城市都到過;大陸上到過百來處,美國也到過十來處。也認識賈波林??墒菚r運不濟,“老倫敦”卻沒一個子兒。他想起從前朋友們說過靜物寫生多么有意思,自己也曾學著玩兒;到了此時,說不得只好憑著這點“玩藝兒”在泰晤士河長堤上混混了。但是他怕認得他的人太多,老是背向著路中,用大帽檐遮了臉兒。他說在水門汀上作畫頗不容易;最怕下雨,幾分鐘的雨也許毀了整天的工作。他說總想有朝一日再到戲臺上去。畫丐外有樂丐。
牛津街見過一個,開著話匣子,似乎是坐在三輪自行車上;記得頗有些堂哉皇也的神氣。復活節(jié)星期五在冷街中卻見過一群,似乎一人推著風琴,一人按著,一人高唱《頌圣歌》——那推琴的也和著。這群人樣子卻就狼狽了。據(jù)說話匣子等等都是賃來;他們大概總有得賺的。另一條冷街上見過一個男的帶著兩個女的,穿著得像剛從垃圾堆里出來似的。一個女的還抹著胭脂,簡直是一塊塊紅土!男的奏樂,女的亂七八糟的跳舞,在剛下完雨泥滑滑的馬路上。
這種女乞丐像很少。又見過一個拉小提琴的人,似乎很年輕,很文雅,向著步道上的過客站著。右手本來抱著個小猴兒;拉琴時先把它抱在左肩頭蹲著。拉了沒幾弓子,猴兒尿了;他只若無其事,讓衣服上淋淋漓漓的。牛津街上還見過一個,那真狼狽不堪。他大概賃話匣子等等的力量都沒有;只找了塊板兒,三四尺長,五六寸寬,上面安上條弦子,用只玻璃水杯將弦子繃起來。把板兒放在街沿下,便蹲著,兩只手穿梭般彈奏著。那是明燈初上的時候,步道上人川流不息;一雙雙腳從他身邊匆匆的跨過去,看見他的似乎不多。街上汽車聲腳步聲談話聲混成一片,他那獨弦的細聲細氣,怕也不容易讓人聽見。
可是他還是埋著頭彈他那一手。幾年前一個朋友還見過背誦迭更斯小說的。大家正在戲園門口排著班等買票;這個人在旁背起《塊肉余生述》來,一邊念,一邊還做著。這該能夠多找?guī)讉€子兒,因為比那些話匣子等等該有趣些。警察禁止空手空口的乞丐,乞丐便都得變做賣藝人。
若是無藝可賣,手里也得拿點東西,如火柴皮鞋帶之類。路角落里常有男人或女人拿著這類東西默默站著,臉上大都是黯淡的。其實賣藝,賣物,大半也是幌子;不過到底教人知道自尊些,不許不做事白討錢。只有瞎子,可以白討錢。他們站著或坐著;胸前有時掛一面紙牌子,寫著“盲人”。
又有一種人,在乞丐非乞丐之間。有一回找一家雜耍場不著,請教路角上一個老者。他殷勤領著走,一面說剛失業(yè),沒錢花,要我?guī)蛡€忙兒。給了五個便士(約合中國三毛錢),算是酬勞,他還爭呢。其實只有二三百步路罷了。跟著走,訴苦,白討錢的,只遇著一次;那里街燈很暗,沒有警察,路上人也少,我又是外國人,他所以厚了臉皮,放了膽子——他自然不是瞎子。
朱自清愛國文章三:《執(zhí)政府大屠殺記》
三月十八是一個怎樣可怕的日子!我們永遠不應該忘記這個日子!
這一日,執(zhí)政府的衛(wèi)隊,大舉屠殺北京市民——十分之九是學生!死者四十余人,傷者 約二百人!這在北京是第一回大屠殺!
這一次的屠殺,我也在場,幸而直到出場時不曾遭著一顆彈子;請我的遠方的朋友們安 心!第二天看報,覺得除一兩家報紙外,各報記載多有與事實不符之處。究竟是訪聞失實, 還是安著別的心眼兒,我可不得而知,也不愿細論。我只說我當場眼見和后來耳聞的情形, 請大家看看這陰慘慘的二十世紀二十六年三月十八日的中國!——十九日《京報》所載幾位 當場逃出的人的報告,頗是翔實,可以參看。
我先說游行隊。我自天安門出發(fā)后,曾將游行隊從頭至尾看了一回。全數(shù)約二千人;工 人有兩隊,至多五十人;廣東外交代表團一隊,約十余人;國民黨北京特別市黨部一隊,約 二三十人;留日歸國學生團一隊,約二十人,其余便多是北京的學生了,內(nèi)有女學生三隊。 拿木棍的并不多,而且都是學生,不過十余人;工人拿木棍的,我不曾見。木棍約三尺長, 一端削尖了,上貼書有口號的紙,做成旗幟的樣子。至于“有鐵釘?shù)哪竟?rdquo;我卻不曾見!
我后來和清華學校的隊伍同行,在大隊的最后。我們到執(zhí)政府前空場上時,大隊已散開 在滿場了。這時府門前站著約莫兩百個衛(wèi)隊,分兩邊排著;領章一律是紅地,上面“府衛(wèi)” 兩個黃銅字,確是執(zhí)政府的衛(wèi)隊。他們都背著槍,悠然的站著:毫無緊張的顏色。而且槍上 不曾上刺刀,更不顯出什么威武。這時有一個人爬在石獅子頭上照相。那邊府里正面樓上, 欄干上伏滿了人,而且擁擠著,大約是看熱鬧的。在這一點上,執(zhí)政府頗像尋常的人家,而 不像堂堂的“執(zhí)政府”了。照相的下了石獅子,南邊有了報告的聲音:“他們說是一個人沒 有,我們怎么樣?”這大約已是五代表被拒以后了;我們因走進來晚,故未知前事——但在 這時以前,群眾的嚷聲是決沒有的。到這時才有一兩處的嚷聲了:“回去是不行的!”“吉 兆胡同!”“… ”忽然隊勢散動了,許多人紛紛往外退走;有人連聲大呼:“大家不要 走,沒有什么事!”一面還揚起了手,我們清華隊的指揮也揚起手叫道:“清華的同學不要 走,沒有事!”這其間,人眾稍稍聚攏,但立刻即又散開;清華的指揮第二次叫聲剛完,我 看見眾人紛紛逃避時,一個衛(wèi)隊已裝完子彈了!我趕忙向前跑了幾步,向一堆人旁邊睡下; 但沒等我睡下,我的上面和后面各來了一個人,緊緊地挨著我。我不能動了,只好蜷曲著。
這時已聽到劈排拍拍的槍聲了;我生平是第一次聽槍聲,起初還以為是空槍呢(這時已 忘記了看見裝子彈的事)。但一兩分鐘后,有鮮紅的熱血從上面滴到我的手背上,馬褂上 了,我立刻明白屠殺已在進行!這時并不害怕,只靜靜的注意自己的運命,其余什么都忘 記。全場除排拍的槍聲外,也是一片大靜默,絕無一些人聲;什么“哭聲震天”,只是記者 先生們的“想當然耳”罷了。我上面流血的那一位,雖滴滴地流著血,直到第一次槍聲稍 歇,我們爬起來逃走的時候,他也不則一聲。這正是死的襲來,沉默便是死的消息。事后想 起,實在有些悚然。在我上面的不知是誰?我因為不能動轉,不能看見他;而且也想不到看 他——我真是個自私的人!后來逃跑的時候,才又知道掉在地下的我的帽子和我的頭上,也 滴了許多血,全是他的!他足流了兩分鐘以上的血,都流在我身上,我想他總吃了大虧,愿 神保佑他平安!第一次槍聲約經(jīng)過五分鐘,共放了好幾排槍;司令的是用警笛;警笛一鳴, 便是一排槍,警笛一聲接著一聲,槍聲就跟著密了,那警笛聲甚凄厲,但有幾乎一定的節(jié) 拍,足見司令者的從容!后來聽別的目睹者說,司令者那時還用指揮刀指示方向,總是向人 多的地方射擊!又有目睹者說,那時執(zhí)政府樓上還有人手舞足蹈的大樂呢!
我現(xiàn)在緩敘第一次槍聲稍歇后的故事,且追述些開槍時的情形。我們進場距開槍時,至 多四分鐘;這其間有照相有報告,有一兩處的嚷聲,我都已說過了。我記得,我確實記得, 最后的嚷聲距開槍只有一分余鐘;這時候,群眾散而稍聚,稍聚而復紛散,槍聲便開始了。 這也是我說過的。但“稍聚”的時候,陣勢已散,而且大家存了觀望的心,頗多趑趄不前 的,所謂“進攻”的事是決沒有的!至于第一次紛散之故,我想是大家看見衛(wèi)隊從背上取下 槍來裝子彈而驚駭了;因為第二次紛散時,我已看見一個衛(wèi)隊(其余自然也是如此,他們是 依命令動作的)裝完子彈了。在第一次紛散之前,群眾與衛(wèi)隊有何沖突,我沒有看見,不得 而知。但后來據(jù)一個受傷的說,他看見有一部分人——有些是拿木棍的——想要沖進府去。 這事我想來也是有的;不過這決不是衛(wèi)隊開槍的緣由,至多只是他們的借口。他們的荷槍挾 彈與不上刺刀(故示鎮(zhèn)靜)與放群眾自由入轅門內(nèi)(便于射擊),都是表示他們“聚而殲 旃”的決心,沖進去不沖進去是沒有多大關系的。證以后來東門口的攔門射擊,更是顯明! 原來先逃出的人,出東門時,以為總可得著生路;那知迎頭還有一支兵,——據(jù)某一種報上 說,是從吉兆胡同來的手槍隊,不用說,自然也是殺人不眨眼的府衛(wèi)隊了!——開槍痛擊。 那時前后都有槍彈,人多門狹,前面的槍又極近,死亡枕藉!這是事后一個學生告訴我的; 他說他前后兩個人都死了,他躲閃了一下,總算幸免。這種間不容發(fā)的生死之際也夠人深長 思了。
照這種種情形,就是不在場的諸君,大約也不至于相信群眾先以手槍轟擊衛(wèi)隊了吧。而 且轟擊必有聲音,我站的地方,離開衛(wèi)隊不過二十余步,在第二次紛散之前,卻絕未聽到槍 聲。其實這只要看政府巧電的含糊其辭,也就夠證明了。至于所謂當場奪獲的手槍,雖然像 煞有介事地舉出號數(shù),使人相信,但我總奇怪;奪獲的這些支手槍,竟沒有一支曾經(jīng)當場發(fā) 過一響,以證明他們自己的存在。——難道拿手槍的人都是些傻子么?還有,現(xiàn)在很有人從 容的問:“開槍之前,有警告么?”我現(xiàn)在只能說,我看見的一個衛(wèi)隊,他的槍口是正對著 我們的,不過那是剛裝完子彈的時候。而在我上面的那位可憐的朋友,他流血是在開槍之后 約一兩分鐘時。我不知衛(wèi)隊的第一排槍是不是朝天放的,但即使是朝天放的,也不算是警 告;因為未開槍時,群眾已經(jīng)紛散,放一排朝天槍(假定如此)后,第一次聽槍聲的群眾, 當然是不會回來的了(這不是一個人膽力的事,我們也無須假充硬漢),何用接二連三地放 平槍呢!即使怕一排槍不夠驅散眾人,盡放朝天槍好了,何用放平槍呢!所以即使衛(wèi)隊曾放 了一排朝天槍,也決不足做他們絲毫的辯解;況且還有后來的攔門痛擊呢,這難道還要問: “有無超過必要程度?”
第一次槍聲稍歇后,我茫然地隨著眾人奔逃出去。我剛發(fā)腳的時候,便看見旁邊有兩個 同伴已經(jīng)躺下了!我來不及看清他們的面貌,只見前面一個,右乳部有一大塊殷紅的傷痕, 我想他是不能活了!那紅色我永遠不忘記!同時還聽見一聲低緩的呻吟,想是另一位的,那 呻吟我也永遠不忘記!我不忍從他們身上跨過去,只得繞了道彎著腰向前跑,覺得通身懈弛 得很;后面來了一個人,立刻將我撞了一交。我爬了兩步,站起來仍是彎著腰跑。這時當路 有一副金絲圓眼鏡,好好地直放著;又有兩架自行車,頗擋我們的路,大家都很艱難地從上 面踏過去。我不自主地跟著眾人向北躲入馬號里。我們偃臥在東墻角的馬糞堆上。馬糞堆很 高,有人想爬墻過去。墻外就是通路。我看著一個人站著,一個人正向他肩上爬上去;我自 己覺得決沒有越墻的氣力,便也不去看他們。而且里面槍聲早又密了,我還得注意運命的轉 變。這時聽見墻邊有人問:“是學生不是?”下文不知如何,我猜是墻外的兵問的。那兩個 爬墻的人,我看見,似乎不是學生,我想他們或者得了兵的允許而下去了。若我猜的不大 錯,從這一句簡單的問語里,我們可以看出衛(wèi)隊乃至政府對于學生海樣深的仇恨!而且可以 看出,這一次的屠殺確是有意這樣“整頓學風”的;我后來知道,這時有幾個清華學生和我 同在馬糞堆上。有一個告訴我,他旁邊有一位女學生曾喊他救命,但是他沒有法子,這真是 可遺憾的事,她以后不知如何了!我們偃臥馬糞堆上,不過兩分鐘,忽然看見對面馬廄里有 一個兵拿著槍,正裝好子彈,似乎就要向我們放。我們立刻起來,仍彎著腰逃走;這時場里 還有疏散的槍聲,我們也顧不得了。走出馬路,就到了東門口。
這時槍聲未歇,東門口擁塞得幾乎水泄不通。我隱約看見底下蜷縮地蹲著許多人,我們 便推推搡搡,擁擠著,掙扎著,從他們身上踏上去。那時理性真失了作用,竟恬然不以為怪 似的。我被擠得往后仰了幾回,終于只好竭全身之力,向前而進。在我前面的一個人,腦后 大約被槍彈擦傷,汩汩地流著血;他也同樣地一歪一倒地掙扎著。但他一會兒便不見了,我 想他是平安的下去了。我還在人堆上走。這個門是平安與危險的界線,是生死之門,故大家 都不敢放松一步。這時希望充滿在我心里。后面稀蔬的彈子,倒覺不十分在意。前一次的奔 逃,但求不即死而已,這回卻求生了;在人堆上的眾人,都積極地顯出生之努力。但仍是一 味的靜;大家在這千鈞一發(fā)的關頭,那有閑心情和閑工夫來說話呢?我努力的結果,終于從 人堆上滾了下來,我的運命這才算定了局。那時門口只剩兩個衛(wèi)隊,在那兒閑談,僥幸得 很,手槍隊已不見了!后來知道門口人堆里實在有些是死尸,就是被手槍隊當門打死的!現(xiàn) 在想著死尸上越過的事,真是不寒而栗呵!
我真不中用,出了門口,一面走,一面只是喘息!后面有兩個女學生,有一個我真佩服 她;她還能微笑著對她的同伴說:“他們也是中國人哪!”這令我慚愧了!我想人處這種境 地,若能從怕的心情轉為興奮的心情,才真是能救人的人??嘀灰晃兜呐拢?ldquo;斯亦不足畏也 已!”我呢,這回是由怕而歸于木木然,實是很可恥的!但我希望我的經(jīng)驗能使我的膽力逐 漸增大!這回在場中有兩件事很值得紀念:一是清華同學韋杰三君(他現(xiàn)在已離開我們 了!)受傷倒地的時候,別的兩位同學冒死將他抬了出來;一是一位女學生曾經(jīng)幫助兩個男 學生脫險。這都是我后來知道的。這都是俠義的行為,值得我們永遠敬佩的!
我和那兩個女學生出門沿著墻往南而行。那時還有槍聲,我極想躲入胡同里,以免危 險;她們大約也如此的,走不上幾步,便到了一個胡同口;我們便想拐彎進去。這時墻角上 立著一個穿短衣的看閑的人,他向我們輕輕地說:“別進這個胡同!”我們莫名其妙地依從 了他,走到第二個胡同進去;這才真脫險了!后來知道衛(wèi)隊有搶劫的事(不僅報載,有人親 見),又有用槍柄,木棍,大刀,打人,砍人的事,我想他們一定就在我們沒走進的那條胡 同里做那些事!感謝那位看閑的人!衛(wèi)隊既在場內(nèi)和門外放槍,還覺殺的不痛快,更攔著路 邀擊;其泄忿之道,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了!區(qū)區(qū)一條生命,在他們眼里,正和一根草,一堆 馬糞一般,是滿不在乎的!所以有些人雖幸免于槍彈,仍是被木棍,槍柄打傷,大刀砍傷; 而魏士毅女士竟死于木棍之下,這真是永久的戰(zhàn)栗啊!據(jù)燕大的人說,魏女士是于逃出門時 被一個衛(wèi)兵從后面用有楞的粗大棍兒兜頭一下,打得腦漿迸裂而死!我不知她出的是哪一個 門,我想大約是西門吧。因為那天我在西直門的電車上,遇見一個高工的學生,他告訴我, 他從西門出來,共經(jīng)過三道門(就是海軍部的西轅門和陸軍部的東西轅門),每道門皆有衛(wèi) 隊用槍柄,木棍和大刀向逃出的人猛烈地打擊。他的左臂被打好幾次,已不能動彈了。我的 一位同事的兒子,后腦被打平了,現(xiàn)在已全然失了記憶;我猜也是木棍打的。受這種打擊而 致重傷或死的,報紙上自然有記載;致輕傷的就無可稽考,但必不少。所以我想這次受傷的 還不止二百人!衛(wèi)隊不但打人,行劫,最可怕的是剝死人的衣服,無論男女,往往剝到只剩 一條袴為止;這只要看看前幾天《世界日報》的照相就知道了。就是不談什么“人道”,難 道連國家的體統(tǒng),“臨時執(zhí)政”的面子都不顧了么;段祺瑞你自己想想吧!聽說事后執(zhí)政府 乘人不知,已將死尸掩埋了些,以圖遮掩耳目。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從執(zhí)政府里聽來的;若是 的確,那一定將那打得最血肉模糊的先掩埋了。免得激動人心。但一手豈能盡掩天下耳目 呢?我不知道現(xiàn)在,那天去執(zhí)政府的人還有失蹤的沒有?若有,這個消息真是很可怕的!
這回的屠殺,死傷之多,過于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槍彈”,我們將何以間執(zhí)別人 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執(zhí)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殺之不足,繼之以搶劫,剝尸,這 種種獸行,段祺瑞等固可行之而不恤,但我們國民有此無臉的政府,又何以自容于世界!— —這正是世界的恥辱呀!我們也想想吧!此事發(fā)生后,警察總監(jiān)李鳴鐘匆匆來到執(zhí)政府,說 “死了這么多人,叫我怎么辦?”他這是局外的說話,只覺得無善法以調(diào)停兩間而已。我們 現(xiàn)在局中,不能如他的從容,我們也得問一問:“死了這么多人,我們該怎么辦?”
1926年3月23日作屠殺后五天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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