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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預警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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汶川地震大規(guī)模應急救援告一段落后,二〇〇八年六月,我開始專注于地震預警問題,搜集整理資料,寫成《地震預警問題的背后》,刊于香港中文大學《二十一世紀》雜志2008年8月號。就在文章刊出時,中國地震局官方網站公布,“2008年8月11日,中國地震局召開全系統(tǒng)視頻會議,全面部署四川5.12汶川8.0級地震科學總結與反思工作”。這是一條重大新聞,然而除若干網站有簡短報道外,全國各報刊均沒有刊登。我將文章交予《二十一世紀》后,研究繼續(xù)。本文是《地震預警問題的背后》一文的擴展與修訂版。這依然不是思考和追問的終止。我希望將現(xiàn)有的資訊和未解的疑惑,一并交予同樣關切此問題的朋友,邀更多同道一起來展開嚴謹?shù)奶骄亢透鼮樯钊氲姆此肌?mdash;—筆者,2008年8月31日)
汶川八級地震,震動世界。這場在無預警[1]狀況下發(fā)生的浩劫,引起公眾質疑:汶川地震為什么未能預報?汶川地震為什么沒有預防?
汶川地震的新聞報道,信息開放度增加。但傳媒的追問和反思受到抑制,地震預報等問題難以自由討論。公眾無奈地看見“地震預報是世界難題”(甚至“地震不可能預測”)成為強勢話語,[2]卻缺乏充分的信息和必要的知識,去紓解憤懣與疑惑。
上世紀八十年代,為寫作《唐山大地震》,筆者曾對地震預報問題進行過長時間調查和研究。一九八九年后,我從軍隊專業(yè)到國家地震局,在《中國地震報》(后更名為《中國減災報》)任執(zhí)行編委,我所服務的報紙,由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中心主管,使我有機會和更多的地震科學家近距離接觸。時值“國際減災十年”,我們曾從更宏觀的角度思考巨災問題,編寫了《二十世紀中國重災百錄》,考證研究了二十世紀中國一百個最大自然災害的史料。
汶川地震,也使我心中充滿疑云。我的問題是:
對于早已被專家認識、并曾多次發(fā)生強烈地震的南北地震帶,地震界做過哪些監(jiān)測?政府做過什么防范?一九七六年在同一區(qū)域曾發(fā)生松潘、平武大地震(兩地分屬阿壩州和綿陽市),其后的三十二年間,地震界對這個地區(qū)的震情有什么樣的分析和判斷?二〇〇七年和二〇〇八年的全國地震趨勢會商和四川省地震趨勢會商,對龍門山斷裂帶的震情,有什么樣的中期預報意見?汶川地震發(fā)生前,中國數(shù)字地震觀測網絡工程有沒有發(fā)揮必要的功能?部署于南北地震帶的觀測網點,是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信息,還是各種信息沒有充分交換、未能提供廣大地震預報工作者共享?在震后必然要進行的回溯性調查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樣的宏觀異常?這一地區(qū)還有沒有長期觀察這些異常的、哪怕是碩果僅存的“群測群防”?按照信息公開的規(guī)定,有關部門有責任公布,汶川地震發(fā)生前,到底有沒有與地震發(fā)生實況接近的短期和臨震預測意見?——包括專業(yè)人士的和業(yè)余人士的;包括通過規(guī)定程序正式上報的和在學術場合探討的。而最重要的是,汶川地震前,地震界和地方乃至中央政府到底曾有過什么樣的溝通和互動?這一地震,是否完全沒有預警的可能?
本文將論及科學范疇的“地震預測”,但探討的主題,是須由政府、科學界、社會三方合力達成的“地震預警”問題。中國大陸的地震預警,已有四十余年歷史。四十余年中,曾有拯救了數(shù)萬生命的海城地震成功預警,也有唐山地震等錯失臨門一腳未能實施預警的慘痛記憶,汶川,則是慘痛事件的最新記錄。
我們期待汶川地震的震前資料全面公開。在最終能夠使用確鑿數(shù)據(jù),準確判斷汶川地震前設防決策的得失之前,筆者從災害史和危機管理研究的角度,梳理與地震預警有關的史料與觀點,作為深入探究的預備。
中國大陸地震預警簡史
一九四九年以來中國大陸破壞性最大的十二個地震和相關地震預報情形如下:[3]

時間
地點
震級
死亡人數(shù)
有無預報
1950.8.15
西藏察隅
8.5
4000
1966.3.8
1966.3.22
河北邢臺
先后發(fā)生6.8、7.2
8064
1970.1.5
云南通海
7.7
15621
1973.2.6
四川爐霍
7.9
2199
1974.5.11
云南永善
7.1
1541
1975.2.4
遼寧海城
7.3
1382
有長期、中期、短期、臨震預報
1976.5.29
云南龍陵
先后發(fā)生7.3、7.4
98
有長期、中期、短期、臨震預報
1976.7.28
河北唐山
先后發(fā)生7.8、7.1
24.2萬
無短期、臨震預報;有長期、中期趨勢判斷
1976.8.16
1976.8.23
四川松潘、平武
先后發(fā)生7.2、7.2
41
有長期、中期、短期、臨震預報
1988.11.6
云南瀾滄、耿馬
7.6、7.2
743
無短期、臨震預報;有長期、中期預報;
1996.2.3
云南麗江
7.0
309
無臨震預報;有長期、中期、短期預報;
2008.5.12
四川汶川
8.0
估計8萬
無短期、臨震預報;有中長期趨勢判斷

一九五〇年察隅八點五級大地震發(fā)生在中國和印度邊境地區(qū),烈度高達十二度,印度稱為“阿薩姆邦地震”。因信息閉塞和科技水平落后,中國政府將它看作異國地震,還曾援助大米給印度。[4]
一九六六年,距北京不足四百公里的河北省邢臺發(fā)生強烈地震,八千多人死亡。國務院周恩來指示科學界提前解決外國從未解決的地震預報問題。[5]地震預報工作在邢臺倉促上馬,年輕的科學工作者在震區(qū)調查前兆現(xiàn)象,產生朦朧的認識,并立刻應用。在七點二級地震發(fā)生后僅僅四天,竟然成功預報了一個六級強余震。
自一九六六年始,中國進入為期十年的強震活躍期。一九七〇年初,云南通海發(fā)生了七點七級大地震。這個完全沒有預警的地震,導致一萬五千多人死亡。地震工作加速發(fā)展,國家地震局開始籌組(一九七一年八月正式成立)。
中國政府當時對地震預報的成功抱有急切期待,計劃三五年內在重點地區(qū)實現(xiàn)五級以上地震短期預報。[6]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填西江月詞四首,獻給全國地震工作會議,他將地震比喻為帝國主義和修正主義,認為人類應該比敏感的動物更能夠清醒感知地震。詞曰:
(一)
七十年代偉大,
各條戰(zhàn)線揚鑣。
風流人物看今朝,
地震力爭預報。
肩荷趕超任務,
豈容松懈分毫!
必須力戒躁與驕,
呈出嶄新風貌。
(二)
翹首西南一角,
為陵為谷頻傳。
工農兵學齊上前,
高舉紅旗抗患。
當作帝修看待,
大家擦掌摩拳。
集中力量將敵殲,
敢向地球開戰(zhàn)!
(三)
地震還同紙虎,
蟲魚敏感異常。
請看鳥獸猶激昂,
豈有人而悵惘?
總結由來經驗,
制成規(guī)劃遠長。
赤心奉獻紅太陽,
樹立全球榜樣。
(四)
有所發(fā)明創(chuàng)造,
為毛主席爭光。
爬行主義太荒.唐,
禍國殃民無量!
躍進歌聲四起,
行軍軍號悠揚。
東風吹送嶺梅香,
轉瞬百花齊放。[7]
一九七二年,第二次地震工作會議召開,提出“在黨的一元化領導下,以預防為主,專群結合,土洋結合,多兵種聯(lián)合作戰(zhàn)”的地震工作方針。[8]形勢逼人。一九七三年二月,四川爐霍發(fā)生七點九級地震,兩千余人死亡;一九七四年五月,云南永善發(fā)生七點一級地震,一千五百多人死亡。兩個地震均無預報。與此同時,華北和東北和地震前兆觀測,發(fā)現(xiàn)了令人警覺的跡象。
一九七四年六月,國家地震局在一片報警聲中召開了華北及渤海地區(qū)地震形勢會商會議。中國科學院根據(jù)會商意見,向國務院提交了《關于華北及渤海地區(qū)地震形勢的報告》。一九七四年六月二十九日,國務院下發(fā)第六十九號文件,[9]向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內蒙古、山東、遼寧通報震情。
六十九號文件轉達了地震工作者的預測意見,如“華北有發(fā)生七級左右強震的危險”,提出“要立足于有震,提高警惕,防備六級以上地震的突然襲擊,切實加強幾個危險地區(qū)的工作。”決定加強地區(qū)間協(xié)作,成立北京、天津、唐山、張家口(簡稱“京、津、唐、張”)協(xié)作組與渤海地區(qū)協(xié)作組,共同監(jiān)視近一、二年內可能發(fā)生的大地震。[10]
這是一次國家層級的地震預警,空前絕后。六十九號文件下達后,華北及渤海地區(qū)的大地震活動確實活躍起來,七?。ㄗ灾螀^(qū)、直轄市)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強烈地震的襲擊或波及。
六十九號文件下達后不久,地震工作者和地方政府即成功地對遼寧海城七點三級地震作出了預警。一九七四年底,渤海地區(qū)協(xié)作組工作范圍內,出現(xiàn)地下水、動物行為等多項宏觀異常。遼寧省委決定,防震工作由省委直接指揮。[11]一九七五年一月十六日,震前二十天,國家地震局提出了“遼東半島地區(qū),特別是遼寧南部,可能孕育著一次較大地震”的短期預報。二月一日后,營口、海城兩縣交界出出現(xiàn)了類似邢臺地震的小震密集現(xiàn)象。二月四日凌晨,省地震辦公室向省委、省政府提出明確的臨震預報意見。[12]二月四日上午十時三十分,省政府向全省發(fā)了電話通播,發(fā)布了臨震預報。工廠停工,集會取消,救援隊待命。當時正是嚴冬,政府命令“人離屋,畜離圈”。當晚七時三十六分,強烈地震在海城發(fā)生。預警大大減輕了人員傷亡。根據(jù)當?shù)厝丝诿芏群托吓_、通海、唐山三個地震的平均傷亡率推算,如不設防,地震將造成五萬人以上死亡。[13]而海城地震實際死亡一千三百多人。
海城式的地震預警,不是孤例。一九七六年五月二十九日,發(fā)生在云南龍陵的強震再度被成功預報。[14]龍陵地震包括先后發(fā)生的七點三級和七點四級兩個強震,震中烈度達九度,毀損房屋約四十二萬間。因防范在先,死亡九十八人。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七日,地震工作者還成功預報了四川鹽源一云南寧蒗間的六點四級地震。[15]
中國地震預報,在上世紀七十年代進展迅速。“地震預報的研究”,被中科院列為“”困亂時期僅有七項“難得的科研成就”之一。[16]
也就在龍陵地震被準確預報之時,地震界正在全力捕捉另兩個可能的大震——即此后三個月之內發(fā)生的震驚世界的唐山大地震和松潘、平武大地震。
唐山地震預報和松潘、平武地震預報,兩者有密切聯(lián)系。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三日,四川省政府以正式文件,發(fā)布了該地區(qū)的短期地震預報。國家地震局調集包括北京、河北在內地震觀測隊伍入川,捕捉臨震信息。這在客觀上削弱了“京津唐渤張”的監(jiān)測力量。[17]而四川發(fā)布短期預報后出現(xiàn)的地震恐慌,又使首都圈的地震短臨預報變得十分棘手。
唐山地震前,“唐山”這個地點確在地震工作者監(jiān)視范圍內,但他們監(jiān)視的焦點是北京。一九七六年五、六月,北京以東地區(qū)異常日趨明顯。七月初,一系列異常引起北京市地震工作者警覺,[18]作出了“從今年下半年起,發(fā)生五級以上地震的趨勢背景正在加強”的判斷,并向國家地震局告急。七月二十六日,國家地震局分析預報人員與北京市地震隊會商,未形成一致意見。在首都圈地區(qū),能否公開發(fā)動群眾防震,成為問題關鍵。會商時有人以四川已經出現(xiàn)的動蕩為例,認為北京的預報要慎重。七月二十七日,國家地震局領導聽取預報人員匯報,決定用一周時間作準備,圈出危險區(qū),派隊伍去“抓地震”。僅十幾小時后,七點八級地震在唐山發(fā)生。[19]
未能預警的唐山地震,結局極為慘烈。二十四萬余人死亡,十六萬余人重傷,一座工業(yè)城市毀于一旦。
當唐山地震發(fā)生時,已經作出短期預報的四川地震卻遲遲未至,成都平原動蕩加劇。八月六日,四川省發(fā)出時間點更精確的臨震預報。八月十六日、二十三日,兩個大地震在松潘、平武相繼發(fā)生。這是繼海城、龍陵地震后,又一次出色的地震預報。但它不是一次成功的地震預警——防震避震造成人員傷亡,停工停產損失嚴重。[20]
從唐山地震后到汶川地震前,中國沒有發(fā)生過死亡超過八百人的地震。這三十余年間,最大的兩個地震,分別是一九八八年云南瀾滄、耿馬地震和一九九六年云南麗江地震。這兩個地震,有正確的中長期趨勢判斷,但前者沒有作出短期和臨震預報,后者作出了短期預報卻沒有作出臨震預報。[21]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二日,汶川八級大地震在沒有預警的狀況下突然爆發(fā)。
地震科學:進步?止步?退步?
地震科學是地震預警的基礎條件。從唐山地震到汶川地震,其間三十二年,中國地震科學界做了什么?地震預報研究有什么進展?遭遇了何種困難?
“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六”、“一九七七年至二〇〇七”,對中國地震預報是迥然不同的兩個歷史單元。前一個單元,為二十世紀中國大陸的第四個“高潮幕”,恰與“”重迭。后一個單元,地震從平靜期走向活躍期,正逢“改革開放”。
“”后,總結唐山的慘痛教訓,人們一度把原因歸于政治,認定“_”及其黨羽嚴重破壞干擾了監(jiān)測預報。[22]改革開放初,“唐山地震未能作出短臨漏報,根本的的原因是,我們對地震規(guī)律的認識還很差”才成為官方表述。[23]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隨著高新技術在地球科學中的應用,特別是空間對地觀測技術和數(shù)字地震觀測技術的發(fā)展,地震科學水平有了可與天文學中望遠鏡的使用和生物學中顯微鏡的使用相比擬的飛躍。[24]國家數(shù)字地震臺網于二〇〇〇年通過國家驗收??偼顿Y近二十三億人民幣的中國數(shù)字地震觀測網絡工程,在汶川地震一個月前的二〇〇八年四月十一日剛剛通過驗收。[25]
從唐山地震到汶川地震的三十二年中,中國地震工作的方針和地震預報體制也進行了調整。除了地震預報,地震部門加強了工程地震工作,承擔了大批建設項目的工程地震任務,“取得了良好的社會、經濟效益”。[26]
“”十年期間發(fā)展起來的群測群防地震預報工作,受到大規(guī)模整頓。唐山地震后,全國有群眾測報點三萬余個,業(yè)余測報人員二十萬人。群測群防隊伍被認為“科學性不足”,在一九七九年后開始整頓,到一九八〇年底,群眾測報點降到到五千多個,業(yè)余測報人員銳減到兩萬人。[27]“”期間,四川堪稱群測群防大省,有業(yè)余測報人員一萬四千人,“”后疊經整頓,到一九八五年已剩下不足千人。[28]
“法制”,“科學”,是這一時期的主題,此前許多事物成為“改革”的對象。然而,究竟應當如何評價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的中國大陸地震預報?那一個地震“高潮幕”所累積的經驗和教訓,對此后的地震科學發(fā)展有各種意義?
地震科學家張國民等人認為:“(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這一時期是地震預報事業(yè)空前發(fā)展的時期,它奠定了地震監(jiān)測手段和預報方法的基礎”。但由于對地震孕育的情況不十分清楚,目前人們還很難分清構造運動、地震孕育和部分干擾所呈現(xiàn)的前兆異常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無法確認一一對應地震的前兆異常和地震活動性異常,因此,“目前的經驗性預報思路很難使目前的地震預測水平有質的提高,更不可能通過它取得地震預報的全面突破。”[29]學者吳忠良寫道:“地震預測中一些經驗和掌握這些經驗的專家,是目前的計算器所無法取代的。一個挑戰(zhàn)性的問題是,如何使這些經驗變成可繼承、可重復、可發(fā)展的知識體系”。[30]
唐山地震后的三十余年中,中國地震預報陷入混沌的狀態(tài)。它的某些方面在迅疾發(fā)展,某些方面裹足不前,某些方面在退步。
還必須特別指出,唐山地震臨震漏報,在地震界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唐山地震前的學術爭議,在改革開放以來摻入權力和利益的復雜因素,造成隊伍的分裂。經歷過從邢臺地震、海城地震、唐山地震的一些“計算器所無法取代的”富有經驗的地震預報工作者,在從事科研的黃金年齡段,被邊緣化,甚至受到排擠打擊。
一九八八年云南瀾滄、耿馬地震,被認為是新的地震活躍期到來的標志。一九九〇年,國家地震局強調“九十年代很可能是我國大陸強震多發(fā)的時期”。[31]實際情形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地震活動,遠未達到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的強烈程度。影響較大的地震分別是:一九九六年發(fā)生在云南麗江的七級地震(死亡三〇九人)、一九九六年南黃海六點一級地震(上海有震感),和一九九八年張北六點一級地震(死亡四十一人)。這三個地震均無臨震預報。
從一九九六年起,蓋勒(Robert J. Geller)等人在《自然》、《科學》等雜志上連續(xù)發(fā)表文章,認為“處于自組織臨界狀態(tài)的大地,任何一次小地震都有可能災變?yōu)橐淮未蟮卣?rdquo;,因而地震不能預報。隨即有人針鋒相對發(fā)表反駁文章,在國際地震學界爆發(fā)激烈爭論。[32] 許多人認為,即使能對地震作出正確的中長期預測,短期和臨震預報還是不可能的。
然而,耐人尋味的是,唐山地震后的三十年來,中國地震工作者仍作出了二十余次較為成功的短、臨預報。[33]這本是地震界的成就,卻基本上沒有被大眾傳媒報道——有關地震預報的任何信息,無論正面負面,似乎都受到控制。
筆者核實,這些震例包括:北京小湯山一九九〇年九月二十二日四級地震;[34]青海共和一九九四二月十六日五點八級地震; [35]云南孟連中緬邊境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七點三級地震;[36]四川甘孜白玉——巴塘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五點五級地震;[37]新疆伽師一九九七年四月六日六點三級、六點四級地震;[38]云南寧蒗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到十一月十九日四次五級以上(最大六點二級)地震;[39]遼寧岫巖一海城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五點六級地震。[40]四川綿竹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十日五級地震(震中在漢旺鎮(zhèn));[41]云南大姚二〇〇三年七月二十一日六點二級地震、十月十六日六點一級地震;[42]甘肅民樂二〇〇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六點一級地震;[43]最近的事例,是二〇〇七年六月三日云南寧洱六點四級地震。[44]這些預報的成功,仍得益于經驗性預報方法。其中小湯山地震,在地震界亦稱“亞運會地震”,震中距亞運村僅十公里,發(fā)生在亞洲運動會開幕式前數(shù)小時,對它的預報,意義非同小可。前國家地震局局長方樟順回憶:
……我記得九月十八日下午,在門頭溝開會,當時有十幾位同志發(fā)言,他們講得都非常樸實,比如這個手段目前出現(xiàn)了什么異?,F(xiàn)象,與這個地區(qū)歷史上一些中強震的關系,據(jù)此提出了近期的判斷意見。所以回來以后我們報告了國務院,而且對地震可能產生的影響都講得比較客觀。若發(fā)生四到五級,不會造成什么傷亡、破壞等,要求亞運會保持冷靜,否則人踩人就可能帶來傷亡,這樣,組委會基本上做到了心中有數(shù)。結果,開幕式當天上午十一時零二分就發(fā)生了一個四級左右的地震,恰好又離亞運村那么近。[45]
這就是中國地震科學的現(xiàn)狀:高新技術的運用,尚未顯示奇效。唐山地震三十二年后,地震預報仍在摸索前行。有時,地震的蹤影被發(fā)現(xiàn)并捕獲。更多的時候,預報者和大地震擦肩而過。包括在二十世紀認定的中國主要強震危險區(qū)的概念、發(fā)現(xiàn)的強震高潮幕起落規(guī)律,似乎都要被改寫。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在人們認為的強震平靜期內,在傳統(tǒng)認定的地震高烈度區(qū)外,昆侖山口西發(fā)生了八點一級強烈地震。[46]科學家們正在討論“二十一世紀,在我國是否會發(fā)生死傷十萬人以上的地震”[47],汶川大地震降臨。
面對質疑,官方的解釋是:地震部門在汶川大地震發(fā)生前沒有接到任何有關這個地區(qū)正式的短臨預報意見。從震前的監(jiān)測結果來看,沒有發(fā)現(xiàn)顯著的、大范圍的、能夠讓地震學家們在現(xiàn)有科學水平上、依據(jù)現(xiàn)有經驗做出判斷的“前兆”異常。[48]然而,本文寫作之時,到震區(qū)考察的地質學家,已經發(fā)現(xiàn)震前存在明顯的宏觀異?,F(xiàn)象。[49]對本次地震的深入探究,已經開始。
汶川地震有沒有長期和中期預報?答案是清楚的。對汶川地震的構造背景——龍門山斷裂帶,地震界和政府從未放棄過監(jiān)視;汶川地震發(fā)生的兩年前,地震部門曾指出這一地區(qū)有發(fā)生七級地震的危險。[50]然而究竟為什么,沒有短期預報和臨震預報,以致完全未能預警?
總結中國地震預警的經驗和教訓,請允許我重復本文篇首提出的問題:
對于早已被專家認識、并曾多次發(fā)生強烈地震的南北地震帶,地震界做過哪些監(jiān)測?政府做過什么防范?松潘、平武大地震后的三十二年間,地震界對這個地區(qū)的震情有什么樣的分析和判斷?二〇〇七年和二〇〇八年全國地震趨勢會商和四川省地震趨勢會商,對龍門山斷裂帶的震情,有什么樣的中期預報意見?總投資近二十三億人民幣的中國數(shù)字地震觀測網絡工程,在汶川地震發(fā)生前有沒有發(fā)揮必要的功能?部署于南北地震帶的觀測網點,是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信息,還是各種信息沒有充分交換、未能提供廣大地震預報工作者共享?在震后必然要進行的回溯性調查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樣的宏觀異常?這一地區(qū)還有沒有長期觀察這些異常的、哪怕是碩果僅存的“群測群防”?汶川地震發(fā)生前,到底有沒有與地震發(fā)生實況接近的短期和臨震預測意見?——包括專業(yè)人士的和業(yè)余人士的;包括通過規(guī)定程序正式上報的和在學術場合探討的。
地震預警,說到底,是政府的公共治理行為。人們更需要知道,汶川地震前,地震界和政府到底曾有過什么樣的溝通和互動?這一地震,是否完全沒有預警的可能?
政府:有效預警的困境與可能
中國的各級政府面對兩難抉擇:地震科學研究困難重重,卻無法放棄;現(xiàn)有地震預測還只是概率性預測,卻必須在許多時刻作出有效預警。
前蘇聯(lián)、美國和日本都有過雄心勃勃的地震預報研究計劃。前蘇聯(lián)的研究始于一九四八年阿什哈巴德大地震后,但進展緩慢,一九八八年,在無防備狀態(tài)下發(fā)生亞美尼亞大地震。美國的地震研究,本為偵察核爆試驗而設,一九六四年發(fā)生阿拉斯加大地震后,遂制定了地震預報研究的十年規(guī)劃,同樣績效不彰,一九九四年,未能防范在洛杉磯發(fā)生大地震,損失二百億美元。日本的研究從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在七十年代圈定東海地區(qū)為發(fā)生八級地震的高危險地區(qū),這個地震迄今未至,卻在一九九五年發(fā)生了未有預報的阪神大地震。
除了日本僅對東海地區(qū)繼續(xù)開展負有減災責任的預報,世界上只有中國,在科學研究尚未過關的情況下,承擔地震預報任務。邢臺地震后,中國政府層對地震預報承擔了令世人難以想象的沉重責任。曾有文章記述國務院周恩來親自處理地震預報的情景:
一九六七年河北省河間縣地震后,李四光在一個深夜里接到了國務院緊急開會的電話通知,他趕到會場已近凌晨兩點鐘。正坐在長桌的一頭主持會議。讓李四光在他的右邊坐下,桌上攤開了一張京津地區(qū)的防震地圖。會議的議題是:有關方面向國務院報告,這天清晨七時北京將發(fā)生七級地震,要求國務院準允立即通知北京居民到室外避震。這也就涉及到毛主席的安全。會上,各種各樣的意見都講過了。周這時問李四光:請你說說,情況真是這樣緊急嗎?
李四光在發(fā)言以前,先走近電話機,迅速給他近年來在北京周圍按地質力學理論親自建立的地應力觀察站打了電話,讓他們仔細匯報近日來地應力值是否穩(wěn)定,有無異常。當他得到“無異常”的回答后,這才坐回到他參加討論的位置上來。這時候,能夠給李四光考慮的時間已經很少了,但是,根據(jù)北京地區(qū)地質構造條件,當他掌握了必要的可靠資料,經過了緊張的思索與迅速判斷之后,必須回答這個重大的問題。
李四光十分明確地說:不存在這種緊急情況。并且建議:最好不要發(fā)警報驚動全市市民。李四光對周說:請毛主席安心休息吧!同意不發(fā)警報,并說:“李四光同志,您年紀大啦,身體不好,早點回去休息吧!”[51]
這段史實,記述了中國地震預報工作起步時的極端狀態(tài):預警決策,取決于一位科學家和一位領導人的決斷。當時八十高齡的李四光,有時需要親自爬上山坡觀察斷層、伏在鄉(xiāng)村井臺上測量水位。為北京近郊一口水井的水位大幅度上升和麥田里的地裂縫,周恩來曾一日數(shù)問。[52]科學家的經驗性判斷,和領導人的“拍板”,都冒著巨大風險。然而此后數(shù)十年的地震預報,并未完全脫離這種“經驗判斷+風險決策”的模式。
讓我們從危機管理的角度,重新審視一九七四年關于華北地區(qū)防震的中國國務院六十九號文件,以及與這個文件相關的地震預警實況。
一九七四年關于華北地區(qū)防震的中國國務院六十九號文件,實際上是中央政府的一次中期預警。在發(fā)布這一文件的一九七四年,中國的地震預報起步不久。依據(jù)李四光的構造理論和地震活動現(xiàn)象,地震工作者對華北及渤海地區(qū)正在孕育大震有正確判斷(這種長期趨勢判斷的水平保持至今)。對一、二年內可能發(fā)生地震的估計,雖有人提出“華北已積累七-八級地震的能量”,但并沒有人預測到會接連發(fā)生海城、唐山兩個強烈地震。這種情況下,文件依據(jù)多數(shù)人“今明年內有可能發(fā)生五至六級地震”的分析,要求七?。ㄗ灾螀^(qū)、直轄市)“防備六級以上地震的突然襲擊”。從地震科學角度看,六級與“七-八級”差別巨大,“六級以上”,表述含混。但從防災的角度看,這樣的判斷,已足以使預警產生實效。
較大范圍的中期預警達到三個效果:各級政府開始應急準備;專業(yè)地震工作者和群測群防隊伍開始密切監(jiān)視地震前兆信息;公眾開始接受廣泛的地震和防震知識宣傳。海城地震的預報和預防,就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產生。
據(jù)海城地震當事人回憶,六十九號文件下達后,僅遼寧南部地區(qū)就建立了群眾測報網點兩千六百多個,參加測報的人員四千多人,放映地震知識電影六百多場,發(fā)放地震知識小冊子十五萬冊。[53]在海城地震發(fā)生前的三個月,遼寧全省有一千八百多起宏觀異?,F(xiàn)象被報告。種種異常和小震活動,使地震工作者較準確地在震前二十天發(fā)出了短期預報,在地震前一天發(fā)出了臨震預報。[54]
遼寧省委在一九七五年二月四日早晨作出的地震報警決定,是在民眾已有一定思想準備、地震的前兆信息、特別是前震活動比較明顯的情況下作出的,但仍不無冒險性質。成千上萬百姓在寒冬被動員出住所,而大地震竟然在數(shù)小時后“準時”到來。
唐山是相反的例子。六十九號文件發(fā)出“中期預警”后,北京、天津、唐山等地都有過廣泛的防震宣傳活動。但在地震發(fā)生前數(shù)月,地震工作者判斷與爭論的焦點卻集中在北京這個高度敏感的地點。四月,內蒙古和林格爾和河北大城先后發(fā)生六點三級地震,使關注華北震情的科學工作者陷入困惑,對“京津唐渤張”地區(qū)地震形勢的判斷出現(xiàn)分歧。[55]六月,四川防震引起的社會恐慌,又使得對北京的震情判斷增加難度。和后來唐山地震有關的監(jiān)測、爭論、乃至“告急”(包括唐山當?shù)貛孜挥^測人員的預報[56])都沒有產生正式的預報意見送達政府。只有距唐山市一百一十五公里的青龍縣是例外。
在唐山地區(qū)的一次地震群測群防經驗交流會上,青龍縣領導聽到一些地震工作者關于“七月二十二日至八月五日京、津、唐地區(qū)可能發(fā)生五級左右地震”的預測意見,決定“以預防為主,有備無患”。防震抗震的部署傳達到所有群眾。地震發(fā)生時,有準備的群眾及時逃生,雖然有七千三百多間房屋倒塌,直接死于地震的卻僅有一人。震后五小時,青龍縣派出第一支醫(yī)療隊趕赴唐山救援。[57]
國際地震界公認,在海城地震前確實存在著具有減災實效的預報,該預報是由地震工作者和政府官員共同完成的。[58]國際上同樣高度評價“青龍預防”。聯(lián)合國的官員曾到青龍考察,仔細查閱了該縣一九七六年的檔案。[59]一九九六年,青龍縣被聯(lián)合國發(fā)展、資助和管理事務部列為“科學研究與行政管理相結合取得成效”的典型,該部的報告稱:“要減輕災害的損失,早期預報和動員群眾做好準備是關鍵的一環(huán)。由于早期預報通常是科學家作出的,加強科學家和行政管理人員的聯(lián)系尤其重要。在特別緊急的情況下,只有高效的行政管理才能有條不紊地采取對策和組織群眾”。[60]
青龍的案例,使許多地震工作者痛心疾首:既然青龍可以在震情預測尚不明朗的情況下采取預防措施,并收到效果。那么,唐山地震前,在京、津、唐這個更大范圍,地震工作者是否可能在猶疑焦慮之際及早向政府報告,而政府是否可能在難以決斷之際以“打招呼”的方式開始臨震階段的預警設防?
事實上,從一九七四年下半年到一九七六年上半年對“京津唐渤張”的中期預警,對北京和天津這兩座重要的大城市,是有極大減災作用的。國務院六十九號文件下達后,中央機關和北京、天津兩市均建立了抗震防震指揮機構,除廣泛宣傳外,還進行了建筑物的普查、鑒定和加固,尤其是對電力、煤氣、石油、鐵路、交通、通信、供水和容易產生次生災害的單位的建筑物作了重點加固。天津市在一九七五年二月和一九七六年五月兩次部署應急準備,包括疏散方案、醫(yī)療救護準備、救災物資儲備等。天津是唐山地震的嚴重波及區(qū),破壞烈度高達八度,如果沒有中期預警,這座城市的人員傷亡和建筑物破壞將倍增。[61]唐山地震未能臨震預報和預警造成的震驚世界的慘烈后果,遮蔽了北京、天津因中期預警而減輕損失這一事實。
痛定思痛,人們后悔,如青龍那樣“打招呼”的臨震預警,為何未能在包括唐山市的更大區(qū)域實行?但是,“打招呼”的確切定義為何?對地震“寧信其有,不信其無”的決策原則可否廣泛運用?在首都圈的大中城市,而不是在青龍這樣的農業(yè)縣公開進行地震的短期、臨震預警,將產生什么樣的政治、經濟、社會后果?政府憂懼破壞性地震漏報,同時也憂懼影響廣泛的虛報,甚至包括防震損失大于震害損失的正確預報。預警于唐山地震前、發(fā)生于唐山地震后的松潘、平武地震,其長達四個月的公開防震,在成都平原引起極大恐慌。這一事例,讓人們不能不以冷靜的態(tài)度,來思索地震預警問題。
如果我們把地震的術語“漏報”、“虛報”套用到預警,稱為“漏警”和“虛警”,那么可以大致概括:唐山地震后的十年間,余悸未消,地震部門最怕“漏報”,政府最擔心“漏警”。而一九八六年后,隨著經濟、社會的發(fā)展,對“虛報”和“虛警”的擔心則上升到主要地位。
一九七六年到一九八二年,廣東、貴州、山東、江蘇、四川先后發(fā)生多起地震虛報。[62]一九八四年初,全國震情會商會認為京西北和河北、山西、內蒙交界地區(qū)有多項異常,需重點監(jiān)視。此后異常增多,河北省地震局有人提出“二月二十三日前后可能為一個可能發(fā)震時間段”。地震部門雖然僅強調“嚴密監(jiān)視震情”,并沒有發(fā)出臨震預報,但在具有中強地震發(fā)震的地質構造背景的張家口,政府開始嚴密防范,軍隊、鐵路、電力、郵電等也從各自的上級得到消息。三月初,張家口和鄰近地區(qū)處于緊張狀態(tài)。大批市民搬出樓房,許多單位進行疏散演習。地震最終未發(fā)生(到十四年后的一九九八年,發(fā)生了張北六點一級地震),該事件被定義為“地震誤傳”。[63] “虛警”付出代價。
一九八六年,國家地震局局長安啟元要求首都新聞界向群眾轉達一項忠告:切勿輕信地震的謠言和誤傳,那只能導致無謂的緊張,擾亂正常的生活和生產秩序。[64]地震預報開始被越來越嚴格地管理和控制。在“把地震預報納入法制軌道”的理念下,從一九七七年頒布《國家地震局關于發(fā)布地震預報的暫行規(guī)定》、一九八八年頒布《發(fā)布地震預報的規(guī)定》到一九九八年頒布《地震預報管理條例》,[65]對地震預報做了一系列約束。一九八八年的規(guī)定甚至要求“涉及地震短期和臨震預報水平的宣傳報導、寫實的文藝創(chuàng)作,在發(fā)表前應征得國家或省級地震部門的同意。”[66]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到本世紀初,中國大陸經濟高速發(fā)展,地震活動卻相對平靜。各級政府高度重視本地的穩(wěn)定,對任何可能“影響投資環(huán)境”的負面信息都嚴加控制。唐山地震后對地震的“過敏”,變成對地震謠言、地震誤傳和一切“不安定因素”的“過敏”。如海城地震和松潘地震前的大規(guī)模發(fā)動群眾公開防震,在這一時期已然絕跡。一些成功的預警,都可以稱之為“秘密預警”。
一九九九年,一個類似海城地震預報的事件,在同一地區(qū)重演。在有正確中長期預報的基礎上,遼寧省地震局在這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向省政府發(fā)出了海城-岫巖將發(fā)生五點五至六級地震的臨震預報。但當時他們仍無完全的把握,提交給省長辦公會議的分析意見,一是“臨震”,二是“進一步看變化,也可能發(fā)展成一般的震群活動”。遼寧省地震局前局長徐心同寫道:
我們這樣的不確定的分析預測意見,提交到省政府常務擴大會上,實際上是給省政府的決策者們出了個難題,在看到省長們決策時為難的樣子,而我們又無能為力,處境真是十分尷尬。政府的決策者們面對的是把我們的不確定的預測意見變成是否發(fā)布預報、采取預防措施的確定性行為,這是典型的風險決策。[67]
遼寧省政府決定發(fā)布臨震預報,但采取了周密的實施方案:按內緊外松原則,各級領導和關鍵部門做好應急準備,不驚動更大的社會面;在省地震局圈定的最危險的兩個鎮(zhèn),動員居民和師生撤離危舊的住房和校舍,通知井下人員停止作業(yè)。政府的預報發(fā)出不到兩天,二十九日中午,五點六級地震在岫巖-海城交界處發(fā)生。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中緬邊境七點三級地震的情形,與岫巖-海城地震相似。地震工作者在震前三十小時作出了臨震預報,政府做好應急準備,在有限定的危險地區(qū)公開防震;如命令孟連縣的學生撤出校舍,放假防震,在地震到來時避免了重大傷亡。[68]
地震以及其它重大災難的預警,政府必須有決策。決策不能閉目塞聽而作;但也不能期待握有充分信息后才出。獲得專業(yè)部門的概率性預報后,政府要做的,是對涉及社會、經濟甚至國防的諸因素進行綜合考慮,對“警兆”和“警度”作出判斷,發(fā)出不同級別的預警訊號。政府的判斷,依然是概率性判斷。事實上,無論恐怖襲擊、化學災難、疫情爆發(fā)還是可監(jiān)視性已經很強的洪汛、臺風,政府即使盡最大努力預先獲取準確信息,決策的盲區(qū)仍將無可避免地存在。
顯然,當前各級政府的災害預警能力很低。尤為奇缺的,是先進的危機管理思想。
地震界把地震發(fā)生的“時間、地點、震級”稱為“三要素”,在預測預報中全力追求“三要素”的精確性。但“三要素”的精確性,并不是政府預警的先決條件。例如,就所釋放的能量而言,一個八級地震是七點八級地震的二至三倍,是一個六級地震的九百倍,差別巨大。但是政府預警的最基本舉措,卻未必一定要有這種精確的“級差”。當政府對一個可能震級為六級、破壞烈度為七度的地震進行預警時,就應該撤離、疏散人群。這個舉措完全覆蓋了震級和烈度更高的地震。又如,對一個地震,僅僅有較準確的地點判斷,卻沒有較準確的時間判斷,或者相反,預測準了時間卻預測錯了地點,這從“三要素”的標準衡量是不及格的預報,但對政府的預警卻仍有寶貴的價值。在茫茫的時間/空間海洋中,若干危險點凸顯出來。政府可以運用行政力量,作有效防范,彌補地震科學水平的不足。并不精確的預報,卻可能達成有減災實效的預警。
現(xiàn)在問題,恰恰出在把政府預警和科學的預測混淆、等同,深層原因是體制設置錯誤。中國地震局和各級地震部門,在確定地震預報意見方面,具有法人地位。它兼有“政府”與“科研者”雙重身份,既是地震科學研究的組織、管理、實施者,也是地震預報的把關人。事實上,地震部門不可能代替政府實施預警,每一個預報的“球”都踢給了地震部門之上的政府。但政府卻沒有危機管理指揮中樞。震情嚴重時,政府常常沒有判斷能力,一次次問地震部門:“ 你們說呢?”“你們到底有沒有準確的意見?”球又被踢回。
中國幅員遼闊,不同區(qū)域的地質背景、經濟狀況、人口密度差別甚大。由中科院院士、著名地震科學家馬宗晉領導的全國重大自然災害綜合研究組,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提出“地震災害分區(qū)”概念,提出對我國地震的四種類型——“華北型”、“川滇型”、“西北型”、“江淮型”采取不同的防災減災策略。[69]他們還提出了地震災度的概念,將地震分為微災(死亡一到九人)、小災(死亡十到九十九人)、中災(死亡一百到九百九十九人)、大災(死亡一千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人)和巨災(死亡等于或大于一萬人)。[70]
筆者借用此概念,將“微災”與“小災”合并,列出“災害等級”和“防范等級”的雙因子表,顯示政府災害預警的十六種可能的狀態(tài):

無防
小防
中防
大防
無害
無害無防
無害小防
無害中防
無害大防
小害
小害無防
小害小防
小害中防
小害大防
中害
中害無防
中害小防
中害中防
中害大防
大害
大害無防
大害小防
大害中防
大害大防

由于地震和其他自然災害乃至突發(fā)事件,在破壞性上相似,因此政府的預警策略亦具有兼容性。表中的“無害無防”、“小害小防”、 “中害中防”、“大害大防”是四種“最好”的狀態(tài);“無害大防”、“大害無防”是兩種“最壞”的狀態(tài);而“小害大防”、“大害小防”、“中害不防”、“無害中防”是四種“較壞”的狀態(tài)。最好的狀態(tài)應傾力追求,最壞和較壞的狀態(tài)要努力避免。在付出努力后,可能得到的另六種“中間狀態(tài)”。 “小害無防”、“無害小防”、“中害小防”、“小害中防”乃至“大害中防”、“中害大防”,是現(xiàn)階段科學水平和政府危機管理水平下較有可能經常出現(xiàn)。中間狀態(tài)并不理想,對災害判斷不準,或是反應過度,形成驚擾,或是反應不足,造成損失。但這是需要接受的現(xiàn)實。
汶川地震屬最壞狀態(tài):“大害無防”。這一次,中國沒有重演海城地震成功的預報和預防(“大害大防”);也沒有重演松潘、平武地震付出代價、有深刻教訓、但畢竟發(fā)生了的預報和預防(“中害大防”);也沒有出現(xiàn)唐山地震中的“青龍奇跡”。
在汶川地震前的兩年間,如果確有對龍門山斷裂帶的震情判斷,那么政府究竟有沒有中期預警舉措?在汶川地震前夕,如果確無精確的 “三要素”預報,那么政府究竟有沒有從地震部門獲得欠精確的預報意見?如果有,他們又是如何處置這些“欠精確”預報的?有沒有“內緊外松”的應急措施?有沒有小范圍或特定目標的局部防范?是否有過猶疑、彷徨、顧忌、爭論,直至最終未能實施預警?
深入詳盡的分析,有待信息全部公開。需要指出,“”時期數(shù)次成功的地震預警,除了地震科學工作者的貢獻,“備戰(zhàn)備荒”年代廣泛發(fā)動群眾捕捉異常信息的特有方式、政府“不計后果”的拍板,都是重要的原因。那時的地震工作和戰(zhàn)備、人防實行統(tǒng)一領導,有的地區(qū)甚至直接由軍隊領導。而在新歷史時期,海城預警模式、青龍預警模式或者更寬泛地說“六十九號文件預警模式”,已難以復制。從唐山到汶川,三十二年間,中國的政治、經濟、社會格局發(fā)生了深刻演變。面對人口增長、經濟發(fā)展、社會轉型和全新的信息流通方式,政府的危機管理,某種意義上說更為困難。
面對巨災:需要一個更成熟的社會
汶川地震發(fā)生后不久,許多北京市民都收到一條短信,短信稱,據(jù)人民網報道,北京市今晚二十二時到二十四時將發(fā)生二到六級地震。短信引起很大恐慌,直到汶川地震的確切消息傳來,經地震部門澄清,謠言方消。
這一事件具有警示意義:我國對地震信息的社會應對能力還相當脆弱;無論是政府的地震預警,還是空穴來風的不實信息,都可能引發(fā)動蕩。這是有效實施預警的嚴重障礙。
地震謠言源于公眾對地震的恐懼,源于科學知識不普及,源于信息封閉、信息畸形傳播和民間社會調適功能薄弱,也與地震科學未過關、震情信息若明若暗有關。中國大陸發(fā)生過多起地震謠言,為此付出很大代價。
一九八〇年春,山東煙臺地區(qū)流傳本地將發(fā)生八級大地震和海嘯的消息。其依據(jù),有人說是日本地質學家勘測出的,有人說是美國衛(wèi)星測出的,有人說看到了內部文件,中央已知道,故意不告訴。伴隨地震謠言的,還有各種迷信故事。消息蔓延到兩萬多平方公里、兩個市十余個縣,據(jù)調查,全煙臺地區(qū)七百萬人口,相信的人達百分之二十,半信半疑者達百分之五十,本地經濟和民眾生活均受到嚴重影響。[71]
一九八一年夏,陜西省漢中地區(qū)發(fā)生暴雨洪災,關于八級地震將發(fā)生的消息隨之流傳。原因是一個冶金地質勘測隊因拆房建房,臨時搭建油氈棚。有人說,地質隊是通中央的,人家知道得早,要地震了。這起謠言影響二百萬人,引起混亂。一次電影院里有人驚呼“地震”,造成踩踏傷人事故。[72]
另一起發(fā)生在廣東的地震謠言,起源于一九八〇年香港《明報》的一封讀者來信。該信稱,“勘探石油發(fā)現(xiàn)地下是空曠大洞閩南地區(qū)盛傳大地震”[73]。次年,廣東海豐地區(qū)發(fā)生小地震群活動,當?shù)孛癖姷暮M庥H屬聯(lián)想起報紙信息,紛紛致信、致電、匯款。民眾大驚。三月二十九日,汕尾漁民吹響螺號,次日下午,近二百條漁船載著六千多男女老幼,逃離家鄉(xiāng)。其中有一百零六條,載著四千多人到達香港,被香港當局攔截。[74]
一些對地震謠言的研究,結論引向政府的管理,要求對地震謠言嚴厲打擊。然而,許多的地震恐慌,并非謠言所致,而是與地震預報有關。
一九八三年在甘肅古浪發(fā)生的地震傳言,起因是一位教授的內部預報意見。該教授預測,九月十七日前后,古浪一帶,將發(fā)生六點二級地震。這個并未形成共識的意見,本由地震部門內部掌握。但地震測量隊在野外工作時錢財被盜,向縣公安局報案,順便向公安部門透露了這個消息,并有“君子協(xié)定”,商定絕對保密,不能外傳。于是公安局內首先出現(xiàn)了防震棚,路人問詢,又神神秘秘不作回答。不久,防震棚便在古浪縣遍地開花,連群眾大會都不敢在禮堂內舉行。[75]
一九七六松潘、平武地震,預報取得成功,預警卻有深刻教訓。[76]這次預警,在地震中期預報被作出后即開始。年初國家地震局召開的全國地震趨勢會商會,肯定了川、青、甘交界地區(qū),特別是松潘、茂汶在一九七六年可能發(fā)生六級或六級以上地震的意見,將其列為全國重點危險地區(qū)。四月,四川省召開地震工作會議,部署松潘、茂汶地震危險區(qū)和其它重點區(qū)工作。綿陽、阿壩、溫江等地區(qū)先后召開地震工作會議,地震局派出大批專業(yè)人員在松潘、南坪、茂汶、汶川、黑水、理縣、江油、大邑、邛崍等縣協(xié)助當?shù)丶訌娙簻y群防工作。在地震發(fā)生的四個月前,震情信息已經廣泛傳播。
某種意義上說,四川防震,與“六十九號文件”下達后華北地區(qū)的預警方式有關,也與海城地震和剛剛發(fā)生的龍陵地震被成功預報有關。六月十四日,省地震局發(fā)出該年度第二期地震簡報,提出龍門山斷裂帶中南段,茂汶、北川至康定在一、二個月內,特別是在六月下旬可能發(fā)生六級左右地震。這個短期預報意見,引起各級政府的極大重視。
但社會缺少成熟的應急措施和精神準備。當四川省和成都市的防震抗震指揮部在六月二十二日和二十四日相繼成立時,動蕩隨之出現(xiàn)。二十四日凌晨,成都市近郊一家工廠的鍋爐放氣,人口密集的生活區(qū)一片混亂,一些人跳樓致傷。當晚,成都火車站地區(qū)警報器誤動,又引起市民恐慌,數(shù)萬人冒著大雨上街避震。省地震辦公室接到各種各樣的問詢電話,從水庫是否需要放水、電影院是否可以開映到醫(yī)院的手術能否進行。
人們緊盯著預報所說的“六月下旬”。二十二日,國家地震局和四川省地震辦公室在成都舉行“南北帶中段地震趨勢會商會”。有專家判斷,灌縣(今為都江堰市)與汶川縣交界的映秀灣一帶(即本次汶川地震的震中),可能是發(fā)震地點。而人口集中、工礦企業(yè)較多的灌縣,是危險區(qū)中的危險點。消息迅速傳到灌縣??h政府決定,縣城的五萬人全部撤離。市民搭汽車、火車,或是在大雨中步行,撤向成都。二十六日,灌縣已經成為一座死城。月底,地震沒有發(fā)生。省政府正式發(fā)布的地震短期預報,預計發(fā)震時間推遲到“八月底前”。
七月,成都氣氛稍緩和,月底唐山地震爆發(fā),恐慌再起。人員外流、哄搶倉庫、砍伐樹木、干部帶頭撤離家屬等事件連連出現(xiàn),滿城遍布防震棚,停工停產。中共中央為此發(fā)電報指示四川穩(wěn)定局面。八月初,地震部門發(fā)出臨震預報。這個預報所圈定“十三日、十七日、二十二日前后”三個時間點。八月十六日,為貫徹中央指示而召開的二十萬人大會結束不久,松潘七點二級地震發(fā)生。二十二、二十三日再接連發(fā)生六點七級、七點二級兩個強震。震后,地震部門又發(fā)出虛報,成都警報拉響,一度陷入半癱瘓狀態(tài)。
八月二十七日,在政府已撤銷警戒后,四川省安縣秀水鎮(zhèn)紅光村發(fā)生六十一人集體投水、四十一人死亡的奇異事件。兩個月來,有線廣播里頻頻發(fā)布的地震警報,使公眾繃緊的神經幾近斷裂。風聲鶴唳,許多自然現(xiàn)象和動物行為,都被當作異常報告,有的公社的業(yè)余觀測員,也可以向全社發(fā)布地震預報。地下的“一步登天道”在這時散布“四川要沉為汪洋大海”、“毛主席講的天翻地覆,就是要發(fā)生地震,要趕西山塞東海”、“大難臨頭了,善人要收一半,惡人要收完”、“只要進佛門,趕快做功,祖師爺就會派慈船來接你們到仙山,回到西天躲劫難”等傳言,致使六十一人連續(xù)四日聚集,念咒發(fā)功,最后集體投水。 [77]
松潘、平武地震的預報是在小震活動不明顯的情況下作出的,具有相當高的水平。但它沒有帶來成功的預警。它不像海城等地震的預報那么“幸運”,短、臨預報發(fā)出后不久地震就發(fā)生;松潘、平武地震對發(fā)震時間的判斷幾經調整,預警持續(xù)了較長時間。公開發(fā)動群眾防震的有利之處,是宏觀異??赡鼙谎杆賵蟾妫卣鸲膛R預報的準確性大大提高;弊端是社會要承受動蕩壓力。這個案例提醒人們,地震預警的實際操作有極大復雜性,在社會自調控能力較弱的情況下公開防震,對政府的治理能力是極大挑戰(zhàn)。
歷史的吊詭在于,“”時期信息封閉,但在那一時期,地震信息卻曾有過公開的傳播;“”結束至今,社會逐漸開放,地震信息卻被牢牢控制,防震知識的普及也大大減少。公眾對地震的反應,仍處于幼稚階段。中國大陸的“地震恐慌”問題,不但沒有解決,在汶川地震后還有愈演愈烈的可能。
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日,山東蒼山縣發(fā)生五點二級地震。震害不大,卻有許多人驚慌外逃,因摔倒擠壓、跳樓造成傷殘,其中百分之九十九是中小學生。原因是大多數(shù)人缺乏地震知識和避震常識,尤其是部分教師率先外逃,引起學生極大恐慌(這一事實顯然不曾傳播到四川)。二〇〇二年十二月十四日甘肅玉門五點九級地震,間接死亡的兩人,亦因驚恐。有三百五十人,在驚慌逃離住宅時擁擠壓傷或摔傷。更嚴重的是,恐慌的人群在嚴寒中滯留戶外,八千多人凍傷患病。[78]
一些論者認為,唐山地震后,中國公眾中存在著嚴重的恐震心理。事實上,政府的恐震心理,確切說是政府因“穩(wěn)定壓倒一切”、怕地震信息引起社會動蕩的“恐亂心理”,更為嚴重。與其責怪百姓蒙昧,不如首先反省現(xiàn)行的信息傳播和社會控制體系。因為信息的過度控制,獨立媒體缺位,使單一管道釋出的官方信息公信力日減。因為社會體制的僵硬,民間社會不發(fā)育,政府和民眾間缺乏有彈性的中間層,民間缺乏自我調適機制,無法參與災害預警。政府與民間,表現(xiàn)為管制與被管制的二元分離狀態(tài)。公眾對地震預報,存有對氣象預報同等的期望值。未能預報的破壞性地震,常會引發(fā)公眾對地震部門和政府的追究詰難,導致“人禍說”流行。而政府則因此越加謹慎,嚴控輿論,形成惡性循環(huán)。
社會的快速發(fā)展,為發(fā)布臨震預報和公共管理增加了難度。公眾的憂震、恐震心理,公眾對地震專家、政府的期望與信任,與整體上臨震預測的可信度和政府的危機管理能力間形成強烈反差,使地震信息高度敏感,極易傳播“擾動”社會正常秩序。[79]進入數(shù)字時代,各種新工具為包括“臨震應急”在內的公共管理提供了便捷條件,然而傳播中的信息“放大”效應,也成為政府地震預警必須正視的新困擾。
結語:地震預警的現(xiàn)實選擇
中國地震預警的現(xiàn)狀是:地震預報水平雖領先各國,卻仍處于“荊天棘地”的摸索前行時期;政府的危機管理能力,應對災害的社會素質,均亟待提高。
二十世紀,中國直接死于地震的人數(shù)高達五十萬人以上,而美國在二十世紀七級以上地震總共二十次,總死亡人數(shù)一千三百八十人。中國別無選擇,不能放棄地震預警。
在汶川地震后思考地震預警問題,筆者以為,下列諸點尤為重要:
一,徹底改革巨災應急體制。政府在災難預警中處于最關鍵位置,在現(xiàn)實條件制約下,政府肩負有限責任,但必當全力以赴。政府應向公眾坦陳風險決策的難度,并明確說明對預警的承擔。我國亟需建立常設緊急事務部門,統(tǒng)籌職能區(qū)分明確的災害情報信息系統(tǒng)和減災事務管理系統(tǒng)。[80]包括中國地震局在內的各級災害情報系統(tǒng),負責向此常設機構呈遞特定災種的預報。依據(jù)損失最小化原則,是否宣布預警,在什么范圍、實施何種等級的預警,由此預警樞紐(必要時由政府首腦)決斷。
二,給地震科學研究充分的學術自由。政府的責任歸政府,科學的天職歸科學。要讓地震預報工作者免于恐懼,放手工作,向災害情報系統(tǒng)大膽預報。地震預報隊伍,既包括目前政府地震系統(tǒng)的地震工作者,也包括所有科研機構和民間潛心地震預報的人士。在科學尚在攻關的現(xiàn)實下,“虛報”和“漏報”均應免責。在政府支持地震預報同時,要探討市場(保險業(yè))和民間組織(包括非贏利基金)資助的可能。要重新審視“”時期的地震工作“群測群防”模式和防震抗震科普宣傳模式,探討在新的社會格局下,調動民間力量參與地震觀測的新方式。
三,增加震情信息開放度。全國和各省的地震活動背景、長期地震活動趨勢、全國地震烈度區(qū)劃,應編成面向公眾的通俗宣傳品。中期預報意見,應在媒體向社會披露,通過政府部門、科學界各種非政府組織向公眾進行防震科普宣傳(包括辨識地震謠言)。在經濟、文化較發(fā)達、同時存在地震危險的首都圈和沿海地區(qū),此事宜早不宜遲。地震短期預報和臨震預報送達政府后,如決定預警,應在特定范圍、以特定方式傳布。
四,減壓。當前特別需要減壓——政府給科學界減壓,社會給政府和科學界減壓。地震預警通過政府、科學界、社會三重不同角色的互動實現(xiàn)。政府、科學界和社會應密切溝通。全體社會成員同舟共濟,寬容,務實,沉著面對巨災威脅;理解預警需要成本,共擔必要代價。在地震預警的困局面前,將急切的訴求,轉為理性期待和積極參與。
五,建立預警過程的“復盤核查”制度。預警的決策結果必須允許失誤,但預警的決策過程決不容存漏洞,事后必須檢驗,不要讓決策的巨大難度,成為玩忽職守者逃避責任的理由。二〇〇八年八月十一日,中國地震局正式展開汶川地震的科學總結與反思工作。這一總結和反思,必須容納一切意見,特別是中國地震界學術異見人士的意見,真正做到民主和公正。反思是每一個公民的權利,不是任何機構和階層的專利。這一總結和反思,必須信守中國政府關于信息公開的承諾,向社會公開,接納社會參與,讓媒體充分報道。筆者呼吁,盡早公開沒有任何理由視為“秘密”的汶川地震震前資料,全面啟動汶川地震預警問題研究,化慘痛教訓為公共治理的寶貴知識資源。
二〇〇八年八月三十一日 修訂于香港大學圣約翰學院


[1] “預警”有兩重定義。二〇〇八年六月十四日,日本巖手發(fā)生七點二級地震。東京市民在感覺到震動前片刻,從電視上看到了來自氣象廳的警報。這是狹義的“地震預警”(Earthquake Early Warning)。它利用了地震波傳播速度與無線電傳播速度的時間差,使受地震影響地區(qū)有數(shù)秒甚或上百秒反應時間。廣義的“預警”,是指危機管理的監(jiān)控、預防、處置、恢復全過程中的監(jiān)控和預防。本文中“預警”的定義屬后者
[2] 見騰訊網專題:《臉厚可以預測地震》http://view.news.qq.com/zt/2008/yucedizhen/
[3] 筆者根據(jù)國家地震局的官方數(shù)據(jù)和其它公開數(shù)據(jù)編輯。按照國務院發(fā)布的《地震預報管理條例》,地震長期預報,是指對未來十年內可能發(fā)生破壞性地震的地域的預報;中期預報,是指對未來一二年內可能發(fā)生破壞性地震的地域和強度的預報;短期預報,是指對三個月內將要發(fā)生地震的時間、地點、震級的預報;臨震預報,是指對十日內將要發(fā)生地震的時間、地點、震級的預報。時間、地點、震級,習稱“三要素”。
[4] 人民日報1951.04.19 第4版
[5] 周恩來在邢臺抗震指揮部的指示;《中國地震年鑒》(1949-1981)卷首;地震出版社,北京,1990年
[6] 《中國地震年鑒》(1949-1981),頁5;地震出版社,北京,1990年
[7] 陳非比:《悲壯的歷程》,頁202,
[8] 馬宗晉等著:《中國九大地震》,頁2;地震出版社,北京,1982年
[9] 文件編號為“國發(fā)[1974]69號”,題為《國務院批轉中國科學院關于華北及渤海地區(qū)地震形勢的報告》
[10] 錢鋼著:《唐山大地震》頁183;當代中國出版社,北京,2005年
[11] 《遼寧省志:地震志》頁160,遼寧科學技術出版社,沈陽,1996年
[12] 郭增建、陳鑫連主編:《地震對策》頁328,地震出版社,北京,1986年
[13] 同上,頁334
[14] 郭增建、陳鑫連主編:《地震對策》頁341,地震出版社,北京,1986年
[15] 張國民等:《地震預報回顧與展望》?!秶H地震動態(tài)》2005.5
[16] 《中國科學院》頁170,當代中國出版社,北京,1994年
[17] 郭增建、陳鑫連主編:《地震對策》頁388,地震出版社,北京,1986年
[18] 陳非比著:《悲壯的歷程》頁151,地震出版社,北京,2006年
[19] 錢鋼著:《唐山大地震》頁188-193,當代中國出版社,北京,2005年
[20] 陳煥新:《成都平原的動蕩》;《20世紀中國重災百錄》頁854,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1999年
[21] 張洪由、李懷英:《1996年2月3日云南麗江7.0級地震概況》,《國際地震動態(tài)》1996年4月
[22] 人民日報1977.12.21 第1版
[23] 陳非比著:《悲壯的歷程》頁212,地震出版社,北京,2006年
[24] 張國民等:《地震預報回顧與展望》,《國際地震動態(tài)》,2005年第5期
[25] 新華網:http://news.xinhuanet.com/newscenter/2008-04/11/content_7960200.htm
[26] 同上
[27] 《中國地震年鑒(1949-1981)》頁784,地震出版社,北京,1990年
[28] 《四川省志.地震志》頁216、217,四川人民出版社,成都,1998年
[29] 張國民等:《地震預報回顧與展望》,《國際地震動態(tài)》,2005年第5期
[30] 吳忠良:《中國式地震預測經驗的繼承與發(fā)展的技術問題》,《國際地震動態(tài)》,2002年第8期
[31] 《中國地震年鑒(1990)》頁11,地震出版社,北京,1992年
[32] 蓋勒的學術觀點和中國學者的觀點,詳見吳忠良《自組織臨界性與地震預測》、《地震前兆統(tǒng)計檢驗的地震學問題》、《地震前兆檢驗的地球動力學問題》等三篇論文,見《中國地震》1998年12月號、1999年3月號、2006年9月號
[33] 中國地震局局長陳建民接受記者采訪時的談話,人民日報2006.07.28 第5版
[34] 《北京地區(qū)的地震與防震》頁21,地質出版社,北京,2000年
[35] 夏玉勝:《共和5.8級地震的成功預報》,《高原地震》1995年6月
[36] 李宣瑚:《1995年7月12日中緬邊境7.級地震預報成功》,《國際地震動態(tài)》1995年9月號
[37] 程萬正:《四川白玉、巴塘縣間5.5級地震的短臨預報依據(jù)、過程和防災決策》,《四川地震》1997年2月
[38] 朱令人:《1997年伽師地震臨震預報的經驗與啟示》,《華南地震》1998年12月
[39] 程序等:《1998 年寧蒗5.3 、5.2 、6.2 級地震的短臨預報》,《四川地震》1999年第3期
[40] 徐心同:《關于岫巖-海城地震成功預報的思考》,《東北地震研究》2000年6月
[41] 潘正權等:《1999 年9 月14 日和11 月30 日四川綿竹兩次5. 0 級地震預報》,《地震地磁觀測與研究》2007年2月,頁30
[42] 蘇有錦:《2003 年7 月21 日、10 月16 日云南大姚6.2 級和6.1 級地震預測預報回顧與討論》,《國際地震動態(tài)》2004年1月
[43] 楊立明等:《民樂- 山丹6. 1 級地震短期預報的科學總結》,《西北地震學報》2004年3月
[44] 中國地震局關于2007年度十大地震科技進展評選結果的通告。見中國地震局官方網站:http://www.cea.gov.cn/manage/html/8a8587881632fa5c0116674a018300cf/_history/08_06/30/1214800805375.html
[45] 《中國地震年鑒(1995)》頁8,地震出版社,北京,1996年
[46] 孫加林:《對中國地震預報現(xiàn)狀與未來的思考》,《國際地震動態(tài)》2005年第5期
[47] 陳颙等《“十一·五”期間中國重大地震災害預測預警和防治對策》,《災害學》2005年3月號
[48] 中國地震局地質研究所所長、國家汶川地震專家委員會南北帶地震構造研究組組長張培震二〇〇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向全國人大會作中國地震災害與防震減災專題講座時的講話。見新華網:http://news.xinhuanet.com/newscenter/2008-06/26 /content_8445749.htm
[49] 吳沖龍:《汶川地震有前兆》,長江日報2008年6月25日http://www.cnhan.com/gb/content/2008-06/25/content_900909.htm
[50] 汶川地震發(fā)生后,筆者曾在CCTV新聞頻道的直播節(jié)目中聽國家地震局首席預報員孫士鋐說過此言,但事后未能查到文字記錄
[51]黃鋼:《亞洲大陸的新崛起》,人民日報1978.01.07 第2版
[52]人民日報1979.03.07 第3版
[53] 劉益民:《回憶海城7.3級地震》,《東北地震研究》1986年12月號
[54] 參見郭增建、陳鑫連主編:《地震對策》頁321,地震出版社,北京,1986年
[55] 陳非比著:《悲壯的歷程》頁111,地震出版社,北京,2006年
[56] 詳見張慶洲著:《唐山警世錄 : 七. 二八大地震漏報始末》,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2006年
[57] 國家地震局1976年11月8日所發(fā)《地震工作簡報》第17期,見錢鋼著《唐山大地震》頁202,當代中國出版社,北京,2005年
[58] 陳棋福:《海城地震預報過程的回顧及地震預報發(fā)展的思考》,《國際地震動態(tài)》2005年5月
[59] 劉玉成:《當年的奇跡》,《中國檔案》1996年7月
[60] 錢鋼著:《唐山大地震》頁217,當代中國出版社,北京,2005年
[61] 郭增建、陳鑫連主編:《地震對策》頁354,地震出版社,北京,1986年
[62] 宋守全等:《地震謠言和地震誤傳事件對策》,《國際地震動態(tài)》1985年4月
[63] 郭增建、陳鑫連主編:《地震對策》頁94,地震出版社,北京,1986年
[64] 人民日報1986.10.16 第3版
[65] 中國地震局官方網站:http://www.cea.gov.cn/news.asp?id=5356&classID=4
[66] 一九八六年筆者的《唐山大地震》一書出版,當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送此作品時,應國家地震局要求,刪除了有關地震預報問題的第七章《大震前后的國家地震局》
[67] 徐心同:《關于岫巖-海城地震成功預報的思考》,《東北地震研究》,2000年6月號
[68] 李宣瑚:《1995年7月12日中緬邊境7.級地震預報成功》,《國際地震動態(tài)》1995年9月號
[69] 國家科委全國重大自然災害綜合研究組編:《中國重大自然災害及減災對策》(分論)頁75,科學出版社,北京,1993年
[70] 國家科委全國重大自然災害綜合研究組編:《中國重大自然災害及減災對策》(分論)頁67,科學出版社,北京,1993年
[71] 宋守全等:《1980年中國山東省煙臺地區(qū)流傳的一起謠言及辟謠對策》,《國際地震動態(tài)》1981年8月
[72] 蘇剛等:《1981年陜西省漢中地區(qū)暴雨洪災中的地震謠傳及辟謠對策》,《國際地震動態(tài)》1982年4月
[73] 香港《明報》1980年7月20日
[74] 郭增建、陳鑫連主編:《地震對策》頁408
[75] 郭增建、陳鑫連主編:《地震對策》頁92,地震出版社,北京,1986年
[76] 有關史料,參見洪時中:《1976年松潘-平武地震前后成都市防震抗震指揮部工作的簡要回顧與思考》,《四川地震》2006年12月;羅灼禮、楊懋源:《臨震預報與公共管理的思考——從1976年松潘地震談起》,《國際地震動態(tài)》,1998年3月;韓渭濱:《松潘-平武地震預報經驗的有效性與推進地震預報的艱巨性》,《四川地震》,2006年12月;張珍:《我們是怎樣預報松潘7.2級地震的》,《四川地震》,2007年9月;陳煥新:《成都平原的動蕩》;《20世紀中國重災百錄》頁854,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1999年
[77] 陳煥新:《成都平原的動蕩》;《20世紀中國重災百錄》頁854,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1999年
[78] 陳颙等:《“十一·五”期間中國重大地震災害預測預警和防治對策》,《災害學》2005年3月
[79] 參見羅灼禮、楊懋源:《臨震預報與公共管理的思考》,《國際地震動態(tài)》,1998年3月
[80] 參見國家科委全國重大自然災害綜合研究組編:《中國重大自然災害及減災對策》(分論)頁160、165,科學出版社,北京,199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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