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科教育:宋人的樂府觀與樂府詩創(chuàng)作
學(xué)科教育:宋人的樂府觀與樂府詩創(chuàng)作
從文學(xué)史的角度言,趙宋王朝是樂府詩史上一個最為特殊的時代。說其特殊,是因為這一時期的學(xué)者與詩人大都和樂府詩關(guān)系密切,他們或整理與總結(jié)前人的樂府成果,或創(chuàng)作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樂府詩,并且均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是,這一時期學(xué)者與學(xué)者之間、學(xué)者與詩人之間、詩人與詩人之間對于樂府詩的認識,卻并未能達成共識,而是以多種面目出現(xiàn);或者在對某些具體的樂府詩進行個案性認定時,見智見仁,結(jié)論各一。這種現(xiàn)象的存在,不僅構(gòu)成了宋代樂府詩有別于漢唐樂府詩的一個重要標志,而且也是導(dǎo)致宋代詩人不將其樂府詩稱之為“樂府”的原因之一。本文旨在以三部宋人總集為研究的對象,重在對宋人的樂府觀與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實況,以及宋代樂府詩的入樂等問題,作一具體觀照。
一、三部總集收錄樂府之比較
宋朝立國未久,表現(xiàn)在文化方面的一大盛事,就是無論官方抑或私家,均雅好于對前代的詩文進行匯集與整理,如姚鉉之于《唐文粹》,李昉等之于《文苑英華》、《太平廣記》、《太平御覽》,郭茂倩之于《樂府詩集》等,即皆為其例。其中,郭茂倩所編撰《樂府詩集》一百卷,是樂府詩史上的第一部大型總集,全書將“阿唐氏之作,一直到五代”的樂府詩,以音樂為標準分為十二類,并對每類樂府詩撰寫了題解,由于“征引浩博,援據(jù)精審”,故而“宋以來考樂府者無能出其范圍”[1]。就詩題而言,《樂府詩集》所收錄的5205首樂府詩,主要是由舊題樂府與新題樂府兩大類構(gòu)成的,但其最后的11卷(卷九十至卷一○○)“新樂府辭”中,卻只有新題樂府(即新樂府)425首①。該書另有4卷(卷七十九至卷八十二)“近代曲辭”,收詩337首,二者合計也只有762首。這一數(shù)據(jù)表明,《樂府詩集》所收錄的樂府詩,舊題樂府乃為其大端。
除《樂府詩集》外,《唐文粹》、《文苑英華》亦均收錄了數(shù)量不等的樂府詩,其具體做法是于詩歌中別立“樂府”一類?!短莆拇狻匪赵姼璺?3卷,其目錄中的“卷十二詩丙”、“卷十三詩丁”兩卷則為“樂府辭”,二者共收樂府詩152首,其中的主要詩人有盧照鄰、崔國輔、王昌齡、李頎、王維、李白、杜甫、李賀、元稹、白居易、張籍、孟郊、陸龜蒙等?!段脑酚⑷A》于卷一九二“詩四十二”之“樂府一”有校者之注云:“樂府共六十卷,以《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唐文粹》,諸人文集,并郭茂倩、劉次莊《樂府》參校。注下同音者為一作。”② 而實際的情況是,《文苑英華》所收錄的樂府詩只有20卷(卷一九二至卷二一一),此校者之注云“共六十卷”者,實誤。為《文苑英華》所收錄的這20卷樂府詩,與其所收錄的詩、文、賦等一樣,即皆以唐人之作為主。據(jù)統(tǒng)計,《文苑英華》的20卷“樂府”,共收錄了182位唐代詩人的582首詩,其中,收詩10首以上的詩人有12人,具體為:李白61首、杜甫24首、沈佺期20首、王昌齡17首、陳陶17首、盧照鄰15首、王貞白15首、唐太宗11首、崔國輔11首、李賀10首、白居易10首、釋皎然10首。其他詩人如李百藥、駱賓王、王維、高適、陶翰、顧況、李益、張籍、姚合、薛能、聶夷中、羅隱等,多的收錄樂府詩9首,少的則只有1首。據(jù)此可知,《文苑英華》所收錄的李白樂府詩乃為諸唐人之最,其次則依次為杜甫與沈佺期。即是說,沈佺期、杜甫、李白三人的樂府詩,在李昉等人看來,是足可作為唐代樂府詩之代表的。
以上所述表明,《唐文粹》、《文苑英華》、《樂府詩集》三部宋人總集,對于唐代詩人的樂府詩均是極為關(guān)注的。但盡管如此,這三部總集的編撰者對于樂府詩特別是新題樂府的收錄,在認識上卻并不一致,這一實況所反映的,其實是姚鉉、李昉、郭茂倩等人表現(xiàn)在樂府詩觀念方面的差異性。即是說,究竟什么樣的詩才可稱之為樂府詩或者新題樂府,姚鉉、李昉、郭茂倩等人對此的看法與認識,乃是各不相同的,為便于認識與把握,下面茲舉數(shù)端以為例說。
1.《帝京篇》?!段脑酚⑷A》卷一九二“樂府一”收錄了唐太宗《帝京篇十首》,又駱賓王《帝京篇》一首。《唐文粹》的2卷“樂府辭”與《樂府詩集》之“近代曲辭”、“新樂府辭”,對這11首詩則均未予以收錄。
2.《襄陽歌》?!段脑酚⑷A》卷二○一“樂府十”收錄李白《襄陽歌》一首?!短莆拇狻肪硎?上)“詩壬”收錄,作“古調(diào)歌篇”③;《樂府詩集》卷八十五雖收入,但作“雜歌謠辭”。
3.《苦戰(zhàn)行》、《憶昔行》、《倡仄行》。此三詩均為杜甫所作?!段脑酚⑷A》卷一九八“樂府七”收錄《苦戰(zhàn)行》一詩,卷二一一“樂府二十”收錄《憶昔行》、《倡仄行》二詩?!短莆拇狻?卷“樂府辭”與11卷“古調(diào)歌篇”均未收此三詩,《樂府詩集》之“近代曲辭”、“新樂府辭”等亦然。
4.《桃源行》?!段脑酚⑷A》20卷“樂府”無此詩。《唐文粹》卷十六(上)“詩壬”收錄王維、劉禹錫《桃源行》各一首,作“古調(diào)歌篇”;《樂府詩集》卷九十“新樂府辭二”收錄王維、劉禹錫二詩。
5.《田家詞》?!稑犯娂肪砭攀?ldquo;新樂府辭四”收錄元稹此詩,題目作《田家行》。《唐文粹》卷十六(下)“詩壬”收錄此詩,作“古調(diào)歌篇”?!段脑酚⑷A》20卷“樂府”中無此詩。
6.《云中行》?!段脑酚⑷A》卷二一一“樂府二十”收錄薛奇重《云中行》一首?!短莆拇狻分?ldquo;樂府辭”與“古調(diào)歌篇”均無此詩,《樂府詩集》之“近代曲辭”、“新樂府辭”亦然。
7.《后魏行》?!短莆拇狻肪硎?ldquo;詩丙·樂府辭上”收錄王轂《后魏行》一首。《文苑英華》20卷“樂府”無此詩,《樂府詩集》之“近代曲辭”、“新樂府辭”同。
8.《魏宮詞》?!短莆拇狻肪硎?ldquo;詩丙·樂府辭上”收錄崔國輔《魏宮詞》一首?!段脑酚⑷A》20卷“樂府”無此詩,《樂府詩集》之“近代曲辭”、“新樂府辭”同。
9.《靜女詞》?!短莆拇狻肪硎?ldquo;詩丙·樂府辭上”收錄孟郊《靜女詞》一首。《文苑英華》20卷“樂府”無此詩,《樂府詩集》之“近代曲辭”、“新樂府辭”等同。
10.《長城作》?!短莆拇狻肪硎?ldquo;詩丙·樂府辭上”收錄鮑溶《長城作》一首?!段脑酚⑷A》20卷“樂府”無此詩,《樂府詩集》之“近代曲辭”、“新樂府辭”等同。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茲不具舉。僅就以上所舉之10例23首詩言,已明顯地反映出了幾種值得注意的事實,即:(一)《唐文粹》的編者姚鉉認為是樂府詩者,如王轂《后魏行》、崔國輔《魏宮詞》、孟郊《靜女詞》、鮑溶《長城作》等,《文苑英華》的編者李昉等人與《樂府詩集》的編撰者郭茂倩,卻均不予以認可。或以為《樂府詩集》無王轂《后魏行》等詩乃系其“漏收”之說,實不準確,原因是生活于南宋“建炎以后”的郭茂倩在編撰《樂府詩集》時,應(yīng)該說是參考了《唐文粹》一書的,既曾參考而又不予收錄者,這一事實所反映的,應(yīng)是郭茂倩認為這些詩皆非樂府詩之屬。(二)被姚鉉于《唐文粹》中認為是古體詩的李白《襄陽歌》等,李昉等編《文苑英華》與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時,均將其目之為樂府詩。此外,還有一種情況也值得注意,即被姚鉉在《唐文粹》中認定為“古調(diào)歌篇”者,如元稹的《田家詞》等,郭茂倩《樂府詩集》也將其作為新題樂府予以收錄,而《文苑英華》則未及。(三)被李昉等人在《文苑英華》中認定為樂府詩的唐太宗、駱賓王二人之《帝京篇》11首,以及杜甫《苦戰(zhàn)行》、《憶昔行》、《倡仄行》諸詩,郭茂倩于《樂府詩集》中則一律不予收錄,這一實況的存在,絕不可能是“漏收”說所能解釋清楚的,因為《文苑英華》乃屬北宋官修的一部大型文學(xué)總集,為郭茂倩編撰《樂府詩集》時所必須參考的重要文獻,其又怎么可能會“漏收”呢?
綜合以上三者,可知《唐文粹》、《文苑英華》、《樂府詩集》對于樂府詩特別是新題樂府的收錄,乃是各有其界定之“標準”的。而這種“標準”所代表的,即為姚鉉、李昉、郭茂倩等人對于新題樂府的不同認識。即是說,姚鉉等人對于樂府詩的認識,從其于各自所編總集對樂府詩的收錄情況而言,乃是明顯地存在著較為嚴重之分岐的,而此,即構(gòu)成了宋代樂府史上的一種既存事實。
二、對樂府詩不同認識的原因
在上述三部總集中,姚鉉的《唐文粹》雖然成書最早,但其卻沒有對樂府詩進行任何形式的定義,而只是于《唐文粹序》中稱樂府詩為“樂章”。所謂“樂章”,《玉?!肪硪弧鹞逡吨信d書目》著錄唐人徐景安《新撰樂書》有專門的解釋:“樂章者,聲詩也。章明其情而詩言其志。”[2]既稱“聲詩”,則理應(yīng)與音樂的關(guān)系密切。而就《唐文粹》2卷“樂府辭”共152首樂府詩的實況言,其實際上包括舊題樂府與新題樂府兩大類,舊題樂府如《箜篌謠》、《短歌行》、《梁甫吟》、《蜀道難》、《將進酒》、《天馬歌》、《行行游且獵篇》、《俠客行》、《結(jié)韈子》、《上之回》、《相逢行》、《猛虎行》、《烏棲曲》、《采蓮曲》、《洛陽陌》、《長干行》、《行路難》、《妾薄命》、《春思》等,自然是與音樂的關(guān)系密切的,但為詩人們“自創(chuàng)新題”的《魏宮詞》、《長城作》等,則亦應(yīng)如是。而此,正與郭茂倩于《樂府詩集》中對“新樂府”所下的定義,可互為參證:“新樂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辭實樂府,而未常被于聲,故曰新樂府也。”[3]即二者都認為唐代樂府詩與音樂是頗具關(guān)聯(lián)的。但其中的“辭實樂府”四字,應(yīng)是導(dǎo)致郭茂倩將《唐文粹》中的《魏宮詞》、《長城作》等篇拒之《樂府詩集》門外的一個關(guān)鍵性原因。所謂“辭實樂府”,是說“唐世新歌”之“辭”,其實是具有“樂府”的音樂性特征的,但卻“未常被于聲”。郭茂倩的這種認識,就其淵源而言,當是參考了白居易《新樂府并序》中的“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的結(jié)果所致。即是說,《唐文粹》中的《魏宮詞》、《長城作》等詩之所以未能被《樂府詩集》收入者,有可能是郭茂倩認為其不具備樂府詩的音樂性特征所致。若果真如此,則姚鉉與郭茂倩在對新題樂府的音樂性認識方面存在著一定的差異性,也就較為清楚。
但應(yīng)指出的是,對于“辭實樂府”的認識,或有認為其所指為朝廷演唱的歌詩者,則乃不確。這是因為,據(jù)郭茂倩《樂府詩集》可知,所謂“朝廷演唱的歌詩”,在唐代主要指的是“郊廟歌辭”、“燕射歌辭”之類,而如元結(jié)《系樂府》、《補樂府》,元稹《新題樂府》,白居易《新樂府》,陸龜蒙《樂府雜詠》,皮日休《正樂府》等“新樂府辭”,則是與“朝廷演唱”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即是說,在現(xiàn)存的關(guān)于唐代新樂府的各類文獻資料中,根本就沒有這方面的記載,如陳友琴《古典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白居易資料匯編》即可為證。盡管白居易在《新樂府并序》中曾經(jīng)說過,新樂府是“可以播于樂章歌曲”的,但歷史的真實是,現(xiàn)存《白居易集》中的那些具有“補時闕”特點的新樂府,卻從來就不曾補“播于樂章歌曲”。所以,認為唐代的新題樂府為“朝廷演唱的歌詩”之說,實際上是與唐代新樂府的歷史真實迥不相及的。至于有論者認為,檢驗一首詩是否屬于新樂府,必須從宮廷的角度進行考察之認識,也是與唐代新樂府的歷史真實不相符合的,原因是這種說法與持“朝廷演唱的歌詩”說者一樣,即其都犯了以偏概全的認識錯誤。而且,唐代的太樂署等音樂機構(gòu),也并不等同于漢代的樂府機關(guān),所以,認為與宮廷有關(guān)的詩才可稱之為樂府詩的認識,其實是忽視了樂府詩在漢魏以后的發(fā)展過程,故其說之不能成立乃是十分顯然的。
而值得注意的是,《文苑英華》一方面收錄了整20卷的“樂府”,一方面則又收錄了整20卷的“歌行”,這種收錄的實況,在現(xiàn)存所有宋人編撰的詩文總集中,都是極具特殊性和典型性的?!段脑酚⑷A》中的20卷(卷三三一至卷三五○)“歌行”,不僅在內(nèi)容方面的分類較為繁雜(如“四時”、“仙道”、“紀功”、“音樂”、“草木”、“送行”、“圖畫”、“隱逸”、“佛寺”等),而且在形式上也甚為混亂,以至于令人難以措手。就后者言,其中既有以“歌”、“行”等歌辭性單音漢字制題者,如李頎《王母歌》、李白《春日行》、杜甫《醉歌行》等,又有無“歌”、“行”等歌辭性單音漢字之制題者,如陳子昂《山水粉圖》、陳陶《獨搖手》、白居易《新豐折臂翁》等,同時還有被同書之“樂府”收入者,如李白《襄陽歌》、韋應(yīng)物《長安道》、李賀《箜篌引》等,而更多的則是未被同書之“樂府”所收入,如李白《元丹丘歌》、杜甫《石筍行》、韋元甫《木蘭歌》等。這一事實表明,李昉等人對于“凡所歌行”(元稹《樂府古題序》)一類新題樂府的認識,乃是相當之模糊不清的。李昉等人是如此,姚鉉與郭茂倩也基本類似,這從《唐文粹》與《樂府詩集》所收之歌行類樂府,便可知其大概,如《唐文粹》之“古調(diào)歌篇”中有很多“凡所歌行”即為其例。而實際上,“歌行”之與“樂府”本為一家,這就是后人所言之“樂府歌行”,對此,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一《體凡》已說得相當清楚:
新題者,古樂府所無,唐人新制為樂府題也。其題或名歌,亦或名行,或兼名歌行。又有曰引者,曰曲者,曰謠者,曰辭者,曰篇者。
有曰詠者,曰吟者,曰嘆者,曰唱者,曰弄者。復(fù)有曰思者,曰怨者,曰悲若哀者,曰樂者。凡此多屬之樂府,然非必盡譜之于樂。[4]這段文字之所言,是胡震亨研究唐代新樂府的重要成果之一。以此為據(jù),可知《文苑英華》20卷“歌行”中的“其題或名歌,亦或名行,或兼名歌行”,以及“又有曰引者,曰曲者,曰謠者”等,不僅皆為樂府詩,而且大都為詩人們“自創(chuàng)新題”的新樂府。如此,則上舉《唐文粹》2卷“樂府辭”中的《后魏行》、《魏宮詞》、《靜女詞》、《長城作》等詩,《文苑英華》20卷“樂府”中的杜甫《苦戰(zhàn)行》、《憶昔行》、《倡仄行》、薛奇重《云中行》等詩,乃皆為歌行類新樂府也就甚明。而郭茂倩《樂府詩集》對這些新題樂府均未收錄者,表明其于歌行類樂府詩的認識,較李昉等人是更為模糊不清的。正因此,才導(dǎo)致了《樂府詩集》對唐人“自創(chuàng)新題”的歌行類樂府不夠重視之事實的存在。對此,我們只要以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一《體凡》之所言,對一部《全唐詩》略作比對與檢索,即可知其中有大量的歌行類樂府未被《樂府詩集》所收錄。此則表明,郭茂倩在其模糊不清的歌行類樂府觀的指導(dǎo)下,對唐代歌行類新樂府依各種音樂名目所進行的分類式收錄,顯然是存在著相當大的缺憾的。對于這一缺憾,后人如吳萊、胡翰等已多所言之,而清人馮班于《鈍吟全集》中按照歌詞產(chǎn)生的方式將漢唐樂府重新分為七類的舉措,又表明了后人對于《樂府詩集》分類的非議,已由批評變成了一種事實上的不滿行為。
總體而言,姚鉉《唐文粹》、李昉等《文苑英華》、郭茂倩《樂府詩集》三部宋人總集,對于漢唐樂府所進行的收錄與整理,無論從何種角度言,都是頗值稱道的,特別是《樂府詩集》對5200多首漢唐樂府詩的輯錄,更是成績卓著,影響深遠。但從這三部總集各自所收錄樂府詩的實況言,不僅反映了姚鉉、李昉、郭茂倩等人對于唐代新樂府的判定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而且在認識上還存在著某些方面的模糊不清。姚鉉等人由編撰文學(xué)總集所反映出來的這種各自有別的樂府觀,雖然并不能代表有宋一代學(xué)者與詩人對于樂府詩的認識,但其之存在,對于當時詩人們于新樂府的創(chuàng)作,顯然是有著或多或少的影響的。
三、宋代樂府的創(chuàng)作實況掃描
一般而言,唐以后歷代的樂府詩,大都是由舊題樂府與新題樂府所構(gòu)成的,而新題樂府,則又有即事類樂府、宮詞類樂府、歌行類樂府、竹枝類樂府等之分[5],對于這一分類,已行世的72冊《全宋詩》所收錄之宋代詩人的樂府詩,已較為清楚地透露出了這一信息。即是說,《全宋詩》所著錄的樂府詩,除舊題樂府外,其新題樂府主要是由即事類樂府等類別的樂府組成的。至于金、元、明、清時期的樂府詩,則更是如此,其唯一不同者,是元、明、清三朝曾一度成為宮詞類樂府創(chuàng)作的高潮期,且推出了許多優(yōu)秀的《宮詞》專集?!秾m詞》雖然因唐代詩人王建的《宮詞》一百首而名聲大噪,且其直接影響著花蕊夫人等對《宮詞》的創(chuàng)作,但趙宋一代以《宮詞》而成為聞人者,則有花蕊夫人、宋白、王珪、張仲庠、周彥直、王仲修、宋徽宗等詩人④。即是說,《宮詞》于趙宋一代,雖然沒有如元、明、清三朝那樣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時尚,但宋徽宗的《宮詞三百首》之量,卻是前無古人的。而且,花蕊夫人《宮詞一百首》、王珪《宮詞一百首》與王建的《宮詞》一百首,以及宋徽宗《宮詞三百首》與宋寧宗楊皇后《宮詞五十首》,還分別為明代學(xué)者毛晉編為《三家宮詞》、《二家宮詞》兩種《宮詞》專集,而無名氏的《十家宮詞》,則主要是以宋代詩人的大型連章體組詩為收錄對象的,這種情況在樂府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此則表明,宋代的《宮詞》也是頗具成就與特點的。
眾所周知,宋代由于是詞文學(xué)的天下,所以當時包括皇帝、宰臣在內(nèi)的詩人們,都熱衷于對詞這種新興的文學(xué)樣式進行創(chuàng)作,于是,在唐代備受詩人們所喜愛的樂府詩,即因此而在這一時期受到了冷落。對于這一文學(xué)史現(xiàn)象,我們僅從宋代詩人沒有專門的樂府集,以及其別集中少有“樂府”卷的編目等,即可準確獲知。而且,宋代詩人于詩題(主要指組詩)中冠有“樂府”二字者,據(jù)我對《全宋詩》的手工檢索可知,也只有蘇軾、晁補之、范成大等少許詩人,蘇軾詩題如《襄陽樂府三篇》(具體為《野鷹來》、《上堵吟》、《襄陽樂》三詩),晁補之詩題如《補樂府三首》(具體為《豆葉黃》、《漁家傲》、《御街行》三詩),范成大詩題如《臘月村田樂府十首》(具體為《冬舂行》、《燈市行》、《祭灶詞》、《口數(shù)粥行》、《爆竹行》、《燒火盆行》、《照田蠶行》、《分歲詞》、《賣癡呆詞》、《打灰堆詞》十詩)等。著眼于樂府詩立題命篇的角度言,蘇軾、晁補之、范成大的這3題16首詩,乃皆屬“自創(chuàng)新題”的新樂府,但其卻均只冠“樂府”而非為“新樂府”或“新題樂府”的事實,表明宋代詩人并沒有如唐代白居易等人那樣的創(chuàng)作習(xí)慣。而實際上,唐代詩人也并非都是如白居易等人那樣雅好冠“新樂府”于詩題的,如王維、李白、杜甫等人的新題樂府,即皆非如此。此外,宋代詩人不冠“新樂府”于詩題者,還應(yīng)與《唐文粹》、《文苑英華》均無“新樂府”的名目,以及其所收錄之樂府詩主要為舊題樂府的實況關(guān)系密切,因為這一事實表明,《唐文粹》與《文苑英華》這兩部北宋人所編之詩文總集,對白居易等唐代詩人的新樂府是并不重視的。而《樂府詩集》雖然專立“新樂府辭”一類,但其所收新樂府數(shù)量甚少(與《全唐詩》相比較而言)的事實,所表明的亦只是郭茂倩對于舊題樂府的重視。所以,這三部總集對于唐人新樂府收錄的實況,無論從何種角度言,都是會給宋代詩人于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以不同程度之影響的。
就宋代詩人的新樂府言,現(xiàn)可確知者是竹枝類樂府的數(shù)量最少,其具體為:蘇軾10首、蘇轍9首、黃庭堅11首、李復(fù)10首、周行己5首、賀鑄9首、范成大11首、楊萬里32首、王質(zhì)4首、冉居常3首、李埴2首、陳杰2首、陳允平1首、汪元量10首、孫嵩8首、李士舉1首、無名子1首,凡17人129首詩[6]。這一數(shù)量雖然較唐代詩人為多(7人30首詩),但其在72冊《全宋詩》中所占的比例,實在是微不足道的。此則表明,具有民歌風(fēng)味的《竹枝詞》,在宋代是并不為詩人們所看重的。度其原因,既有可能是因為這種新興的音樂文學(xué)樣式在當時還不曾為詩人們所認識,又有可能是受當時高度繁榮的詞體藝術(shù)之沖擊所致,而或此或彼,都是《竹枝詞》在宋代不受重視的一種具體反映。對此,在北宋167年的文學(xué)史上,只有蘇軾、蘇轍、黃庭堅、李復(fù)、周行己5人創(chuàng)作過《竹枝詞》的實況,又可為之佐證。
即事類樂府與歌行類樂府,為宋代新樂府之大端。即事類樂府,所指為具有唐代“憂黎元”、“補時闕”特點的“病時”之作,亦即為白居易“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的那些新題樂府。這類樂府詩,實際上是宋代詩人師學(xué)中唐白居易等人新樂府的結(jié)果。正因此,宋代的這類新樂府乃具有這樣幾個方面的特點:一是詩題多由三字或二字構(gòu)成,且“無復(fù)依傍”;二是“歌詩合為事而作”,即內(nèi)容以“病時之尤急”為主;三是作者于詩中針對所寫之事而抒發(fā)感慨;四是體式一般為五古與七古的齊言體;五是有些與時事相關(guān)的詩題冠有“詞”、“篇”、“調(diào)”等“歌辭性”字樣(與時事不相關(guān)而冠有“詞”、“調(diào)”等字樣者,不在此列);六是“通體離樂”,與音樂沒有必然關(guān)系。以此為標準,可知即事類樂府在兩宋也是頗為盛行的。僅以北宋為例,如王禹偁《畬田調(diào)》、《感流亡》、《官釀》、《黑裘》、《聞鸮》,歐陽修《鸚鵡螺》、《食糟民》,王安石《兼并》、《車載板》、《河北民》,梅堯臣《傷桑》、《新繭》、《田家》、《陶者》、《田家語》、《觀理稼》等,即皆為其代表。這些詩因均具“病時之尤急”和“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的特點,并與唐代元稹、白居易、皮日休等人“憂黎元”、“補時闕”的新樂府精神一脈相承?;蛞詾樵?、白等人的新樂府大都冠有“新樂府”或“新題樂府”的專名,而王禹偁等作則非,因而不能將其認定為新樂府的認識,實乃不確。這是因為,如上所言,宋代詩人于樂府詩題中冠“樂府”字樣者乃極少,即其并沒有這種創(chuàng)作習(xí)慣,而即使如范成大《臘月村田樂府十首》這樣的新題樂府者,其于詩題中也只僅冠“樂府”二字的事實,又可為之佐證。所以,以詩題冠有“新樂府”字樣為標準去檢驗一首詩是否為新樂府的舉措,其實是不符合宋代詩人創(chuàng)作樂府詩特別是新題樂府之實況的。而此,也是唐后樂府詩有別于漢唐樂府詩的一個重要標志。此則表明,研究宋代的樂府詩,是不可照搬研究唐代樂府詩的方法與經(jīng)驗以為的,而是應(yīng)該結(jié)合其實際情況予以區(qū)別對待,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還宋代樂府詩創(chuàng)作特別是新樂府創(chuàng)作的歷史真實。
歌行類樂府在宋代樂府詩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是因為,宋代歌行類樂府的數(shù)量既多,參與創(chuàng)作的詩人亦眾,對此,《全宋詩》中所著錄凡三卷以上詩作的詩人幾乎都有“樂府歌行”的事實,即可為之佐證。這一事實表明,歌行類樂府之于宋代,乃是相當繁榮發(fā)達的。正因此,故而在王禹傅、田錫、范仲淹、蘇舜欽、梅堯臣、歐陽修、王安石、曾鞏、蘇軾、黃庭堅、陳師道、陸游、范成大、楊萬里、戴復(fù)古、劉克莊、汪元量等眾多詩人的詩文集中,即均存在數(shù)量不等的歌行類樂府。以陸游《劍南詩稿》為例,其中的樂府詩即有271首之多,屬于新題樂府者則為219首,而在這219首新題樂府中,歌行類乃有147首,具體為:以“歌”為題者92首,以“行”為題者41首,“歌行”合用者(如《長歌行》、《悲歌行》等)14首,其他(主要指詩題末冠有“曲”、“詞”、“調(diào)”等字樣的)87首⑤。由是而觀,可知在對新題樂府的創(chuàng)作中,陸游最擅長的即為歌行類樂府?!秳δ显姼濉分械拇祟悩犯?,如《瞿塘行》、《春愁曲》、《賽神曲》、《芳草曲》、《涼州行》、《水村曲》、《三峽歌》、《蜉蝣行》、《無酒嘆》、《稽山行》、《海棠歌》等,即都是一些為選家所必選的優(yōu)秀之作。請看《涼州行》一詩:
涼州四面皆沙磧,風(fēng)吹沙平馬無跡。東門供帳接中使,萬里朱宣布襖敕。敕中墨色如未干,君王心念兒郎寒。當街謝恩拜舞罷,萬歲聲上黃云端。安西北庭皆郡縣,四夷朝供無征戰(zhàn)。舊時胡虜陷關(guān)中,五丈原頭作邊回。[7]以歌行類樂府寫在邊塞的所見所聞,陸游此詩堪稱為宋代新題樂府中的代表作?!秳δ显姼濉分蓄惔苏?,還有《昆侖行》、《賽神曲》、《焉耆行》、《雪歌》、《塞上曲》、《夜大雪歌》等,這一組詩不僅擴大了樂府詩的題材領(lǐng)域,而且還因具有典型的西域風(fēng)情風(fēng)味,而可與唐代詩人岑參的同類之作并讀。又如《山南行》:
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繩大路東西出。平川沃野望不盡,麥隴青青桑郁郁。地近函秦氣俗豪,秋千蹴鞠分朋曹。苜蓿連云馬蹄健,楊柳夾道車聲高。古來歷歷興亡處,舉目山川尚如故。將軍壇上冷云低,丞相祠前春日暮。國家四紀失中原,師出江淮未易吞。會看金鼓從天下,卻用關(guān)中作本根。[8]此詩表面上是對“山南”(指終南山之南,即宋之南鄭,今之漢中)風(fēng)土人情與自然景物的描寫,其實是詩人力主抗金的又一次心靈表白,這從最后四句之所寫,即略可獲知。當時的情況是,南鄭曾一度為金人所占,待收復(fù)后的陸游任職之年,此地已是麥隴青青,楊柳夾道,平川沃野,大路如繩,詩人認為其地形、其財力已足可供抗金之用,故于詩末用“卻用關(guān)中作本根”作結(jié)。全詩感情飽滿,氣勢奔放,渾灝流轉(zhuǎn),極具特色。
宋代詩人的舊題樂府也堪值稱道。從樂府詩發(fā)展史的角度言,舊題樂府由六朝而李唐,雖然因李白、李賀等人而發(fā)揚光大,但自中唐“新樂府運動”始,卻每況愈下,直至北宋中期才“舊貌換新顏”。其中如文彥博、張方干、陸游、戴復(fù)古等人,即皆為舊題樂府在宋代的繁榮與發(fā)展作出了應(yīng)有的貢獻。如“出將入相五十余年”的文彥博,其集中的舊題樂府即有《折楊柳》、《關(guān)山月》、《采蓮曲》、《長相思》、《夜夜曲》、《陌上?!贰ⅰ段咨礁摺?、《從軍行》等10余首之多[9];而陸游《劍南詩稿》中則有《胡無人》、《公無渡河》、《銅雀妓》、《關(guān)山月》、《前有樽酒行》、《婕妤怨》、《日出入行》、《短歌行》、《秋風(fēng)曲》、《長門怨》、《行路難》、《估客樂》、《妾命薄》、《古別離》、《艾如張》、《上之回》、《烏棲曲》、《采蓮曲》、《董逃行》、《明妃曲》、《將進酒》、《隴頭水》、《荊州歌》、《長干行》等。與陸游同時的范成大,也雅好對舊題樂府的創(chuàng)作,這從《范石湖集》以《行路難》一詩為壓卷之作,即略可獲知。其他如梅堯臣《猛虎行》、晁沖之《古樂府》、鄭震《飲馬長城窟》、翁卷《白紵詞》、徐照《妾薄命》、劉克莊《苦寒行》、劉宰《猛虎行》、戴復(fù)古《飲馬長城窟》、汪元量《燕歌行》等,即皆為宋代詩人雅好舊題樂府的見證。這些舊題樂府,或緊扣古辭之“本事”,或以舊題寫新事,或抒發(fā)詩人的感慨,而更多的則是對社會現(xiàn)實與民間疾苦的關(guān)注,因之,其不僅題材寬廣,內(nèi)容豐富,而且還有著很強的現(xiàn)實性。
但從形式、體制等方面言,宋代的舊題樂府大致可分為兩種類型,一是保留著漢唐樂府的某些因子成分,一則與古體詩并無區(qū)別。前者如宋祁的《少年行》[10](卷45,P487):
君不見漢家五陵諸少年,白馬驪駒大道邊。紫綸裁帽映兩紐,黃金錯帶佩雙鞬。經(jīng)過主第賜綠幘,歸宴前堂羅曲宴。長安多逐韓嫣彈,別藏仍收張氏錢。傳言天子將羽獵,千乘萬騎向甘泉。奉車金吾共馳騁,外家戚里見招延。徑去平岡馳狡兔,虛彎天際落飛鳶……薄暮聊歸渭橋曲,明旦復(fù)會黃山前。此詩以“君不見”開篇,為典型的樂府句式,而全篇以七言始終,且一韻到底,形式自由奔放,是深受唐代歌行體影響的結(jié)果。后者則可以田錫《短歌行》、鄧允端《古樂府》二詩為代表。田詩云:“曉月蒼蒼向煙滅,朝陽焰焰明丹闕。杜鵑催促躑躅開,已鳴芳草歇。芳春苦不為君留,古人勸君秉燭游。原與松喬弄云月,紫泥仙海鸞皇洲。”[10](卷3747,P45185)鄧詩云:“梧桐葉落秋容早,夜夜寒蛩泣衰草。鳳釵金冷鬢云凋,可惜紅顏鏡中老。音塵望斷沉雙鯉,喚起相思何日已?,嵈叭遂o月輪孤,六曲屏山冷如水。”[10](卷206,P2359)田錫與鄧允端,一為北宋初期人,一為南宋末期人,二人之詩均為七言古體的事實,表明舊題樂府之于宋代,除了詩題的“歌辭性”這一特點外,其他與古體詩已基本一致。
宋代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實況大致如上。由此我們不難獲知,在唐后的樂府詩史上,宋代樂府詩雖然具有里程碑的意義,但其與金、元、明、清四代的樂府詩相比,卻要遜色許多,因為在這一時期樂府詩的王國里,不僅名篇佳作的數(shù)量極為有限,而且也沒有出現(xiàn)如金代元好問、元代楊維楨這樣的樂府詩大家。所以,從總的方面講,趙宋一代的樂府詩盡管在各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其卻還不能稱之為樂府詩史上的黃金時代,其中原因,除了詩人們的審美認識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發(fā)生了變化外,還應(yīng)與詞體藝術(shù)在這一時期的繁榮興盛,以及人們對樂府詩理論的重視不夠等不無關(guān)系。
四、宋代樂府詩與音樂的關(guān)系
樂府詩由于“樂府”的原因,而曾有音樂文學(xué)之稱。在經(jīng)歷了晚唐五代戰(zhàn)亂之后的宋代樂府詩,是否仍然可配樂而唱,抑或是“通體離樂”,與音樂毫無關(guān)系,這應(yīng)該說是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問題。而實際上,在現(xiàn)存的有關(guān)這方面的材料中,有不少是可直接證明宋代的各類樂府詩可以入樂的,而且有些樂府詩還曾為當時的詩人與樂工、歌女等互為傳唱。此則表明,所謂的“通體離樂”云云,所謂的“宋代樂府與音樂沒有關(guān)系”的認識等等,都是一些不符合宋代樂府詩與音樂關(guān)系的歷史真實的說法。這里擬以宋代詩人的詩例為內(nèi)證,對宋代樂府詩的可入樂問題略作考察。具體情況如下:
1.人心險過山嵯峨,豺狼當路君奈何,勸君收淚且勿歌。(周紫芝《公無渡河》,《全宋詩》卷一四九六)
2.誰家一曲《長短歌》,長安貴人葬蒿里。(周紫芝《長短歌》,《全宋詩》卷一四九七)
3.老子猖狂甚,猶歌《梁父吟》。(汪元量《杭州雜詩和林石田》其五,《宋詩鈔·少云詩鈔》)
4.蕭蕭墟落暮云寒,壤曲薪歌浹野歡。何處《飯牛》歸路遠,一聲辛苦訴漫漫。(宋癢《夜聞牛歌》,《全宋詩》卷二○一)
5.……而質(zhì)之四詩,亦可既見,聞而悅之,將欲舞之鼓之,長言而永歌之。(周紫芝《時宰生日樂府四首并序》,《全宋詩》卷一五二○)
6.吳兒沿路唱歌行,十十五五和歌聲。唱得小娘《相見曲》,不解離鄉(xiāng)去國情。(元好問《續(xù)小娘歌十首》其一,《元好問全集》卷六)
7.醉里君王宣樂部,隔花教唱《采蓮歌》。(汪元量《越州歌》其十八,《宋詩鈔·少云詩鈔》)
8.興有不同,而皆極天下之感,君子以之一冥心焉。…予癸未之歲,適遇閑居重九,私念平生,五感俱集,遂吟為五解而吊影以歌之。(方回《重陽吟五首并序》,《元詩選》初集上《桐江集》)
9.江東水鄉(xiāng),堤河兩岸而田其中,謂之圩。……鄉(xiāng)有圩長,歲宴水落,則集圩丁,日具土石楗枝以修圩。余因作詞,以擬劉夢得《竹枝》、《柳枝》之聲,以授圩丁之修圩者歌之,以相其勞云。(楊萬里《圩丁詞十解并序》,《楊萬里集校注》卷三十二)
10.舟行千里不計楚,忽聞《竹枝》皆楚語。(蘇轍《竹枝詞九首》其一,《欒城集》卷一)
11.連舂并汲各無語,齊唱《竹枝》如有嗟。(蘇轍《竹枝詞九首》其二,《欒城集》卷一)
12.南窗讀書聲吾伊,北窗見月歌《竹枝》。(黃庭堅《戲作竹枝三章》其一,《豫章黃先生文集》卷五)
13.但聞歌《竹枝》,不見迎桃葉。(賀鑄《變竹枝九首》其一,《慶湖遺老詩集》卷八)
14.當宴兒女歌《竹枝》,一聲三疊客忘歸。(范成大《夔州竹枝歌九首》其九,《范石湖集》卷十六)
15.《宮中詞》,各家詩集有之,皆所以夸帝室之輝華,敘王游之壯觀,抉彤庭金屋之思,道龍舟鳳輦之嬉。……援筆一唱,因成百篇。(宋白《宮詞百首并序》,《全宋詩》卷二○)
以上所舉15例,涉及了宋代各類樂府詩之可歌的實況。第1、2、3、4四例,是舊題樂府《梁父吟》、《長短歌》、《公無渡河》、《飯牛》可配樂而唱的鐵證。這是因為,汪元量的《杭州雜詩和林石田》其五直接記錄了他自己對《梁父吟》的“猶歌”之況;《長短歌》為樂府舊題《長歌行》與《短歌行》的變格(詳見本章第三節(jié)),周紫芝將其親耳所聞而載入詩中的事實,雄辯地證實《長短歌》在宋代的可歌特質(zhì);而周紫芝在《公無渡河》中“勸君收淚且勿歌”者,則詩中“君”所歌者為《公無渡河》殆乃無疑。又,周紫芝的《時宰生日樂府四首》,是對當時宰相秦檜生日所作的賀詩,其“并序”即有“長言而永歌之”的記載,則這4首“時宰生日樂府”之可歌,也是可以肯定的。而《全宋詩》錄載周紫芝的此類之作整50首,此4首既可歌,則其余46首亦應(yīng)可歌?!讹埮!芳垂拧讹埮8琛罚置渡谈琛?,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十三歸入“雜歌謠辭”,胡宿既“夜聞”而作詩以紀者,則《飯牛歌》在宋代之可歌即可定斷。
第6、7、8、9四例,是對歌行類樂府在宋代可歌的確證。第6例中的元好問雖為金代詩人,但其《續(xù)小娘歌》所寫的是“吳兒沿路唱歌行”,而這些“吳兒”在元好問生活的時代,正是南北宋交替之際,所以“歌行”在“吳兒”生活的宋代可配樂而唱者,是無須懷疑的。汪元量詩寫的皇宮樂部“隔花教唱《采蓮歌》”的實況,是《采蓮歌》這種“樂府新詞”在宋代可歌的明證;方回之“并序”與楊萬里之“并序”,均記載了二人各自所作之《重陽吟》與《圩丁詞》是用來“歌之”的事實,表明二人的這15首詩皆可配樂而唱乃顯而易見。第10、11、12、13、14五例,主要是對竹枝類樂府中之《竹枝詞》的可歌進行了證實。而第15例即宋白《宮詞》的“并序”,既為“援筆一唱,因成百篇”,則其《宮詞一百首》之可以配樂而唱者,乃甚為明白。
綜上,可知宋代的樂府詩之歌者,乃為定讞。但盡管如此,宋代的樂府詩是否全部都可配樂而唱,則還有待作進一步之具體考察。
收稿日期:2010-06-20
注釋:
?、?此處所言《樂府詩集》之幾種數(shù)據(jù),均系對中華書局版《樂府詩集》的手工檢索之所獲,其中或有不夠確切者,但藉之可窺知《樂府詩集》對唐人樂府詩收錄概況之一斑。又,本文以下所言《文苑英華》中的各種數(shù)據(jù),亦如是,特此說明。
?、?此段引文據(jù)中華書局影印本《文苑英華》卷一九二引錄,但“注下同音為一作”文義不通,疑有脫文。又,引文中的“《藝文類聚》”原作“《藝文類》”,“《唐文粹》”原作“《文粹》”,其所脫“聚”、“唐”二字,均為引者補。
?、?《唐文粹》中的“古調(diào)歌篇”,是相對于近體詩中的律、絕而言的,即其所指實際上就是古體詩,對此,《四庫全書總目》為《唐文粹》所撰寫的“提要”已曾言之,其云:“是編文賦惟取古體而四六之文不錄,詩歌亦惟取古體而五七言近體不錄。”
?、?宋代詩人之于《宮詞》,以花蕊夫人、宋白、王珪、張仲庠、周彥直、王仲修、宋徽宗等為代表者,主要進行大型連章體《宮詞》的創(chuàng)作,而翁宏(《全宋詩》卷十五)、寇準(《全宋詩》卷九十一)、文彥博(《全宋詩》卷二七三)等人,雖亦曾創(chuàng)作《宮體》詩,但數(shù)量均極為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