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史與論的思考
史與論的問題,一直是我國史學界關注的重要問題。改革開放以后的20多年來,沖破禁區(qū),砸
爛藩籬,史學家獨立思考,敢想敢說,史學界呈現(xiàn)出建國以后從來沒有過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
大好局面。對這一來之不易的大好局面,我們都應當愛護并珍惜之。當前我感到有一個重大的理論
問題,即史與論的問題應該重新深入地展開討論。只有這一問題討論清楚了,才能使史學家進一步
地解放思想,并從新的視角去觀察舊的史料,從而得出令人信服的符合歷史實際的客觀的結論。
一 歷史的回顧
解放初期。此時的史學界存在著一種“重史輕論”的傾向。史,即歷史資料,簡稱史料;論,
即馬克思主義理論。當時不少史學家沉醉于浩瀚史料的開掘與爬梳之中,而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學
習和研究卻不感興趣。針對這一情況,史學界對唯史料論和煩瑣考據(jù)進行了有益的批判。這一批判,
有力地推動了史學家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學習,從而也極大地推進了史學的研究。這一時期的史學
研究百花齊放,碩果累累。
大躍進時期。這一時期,“以論帶史”的口號甚囂塵上。所謂“以論帶史”,其實就是“以論
代史”。因為從實踐看,當時所發(fā)表的論著,就是用歷史事實材料為馬克思主義理論作證、作注。
關于“以論帶史”,李時岳先生認為:“歷史研究的全部任務就在于給‘史’貼上‘論’的標簽,
或者宰割和剪裁歷史事實材料,使之適合于馬克思主義的一般原理。任何問題都可以用現(xiàn)成公式來
處理,再也不需要花什么氣力對‘史’作進一步的研究。‘論’既是出發(fā)點,又是終結。這樣‘帶
動’的結果,自然只能是‘代替’。‘以論帶史’在實踐中表現(xiàn)為‘以論代史’是勢所必然的。”
[李時岳:《回顧解放以來在史與論關系問題上的斗爭》]這個分析是十分中肯的。這一漂亮的口號
給史學界造成了沉重的災難。
60年代初期。作為“以論帶史”[ “以論代史”] 口號的反動,在此時提出了“論從史出”的
口號。這一口號所強調的是,研究歷史問題,必須從歷史事實材料出發(fā)。“論”不是研究的起點,
而只能是研究的結果。從這點看,這一口號的基本精神是正確的。但它也有其不足。李時岳先生指
出:“作為指導性的口號,‘論從史出’有其潛在的弱點,這個口號鮮明地表述了在史與論關系問
題上的唯物主義立場,但沒有反映在研究過程中史與論的辨證關系。”“由‘論從史出’所派生的
‘先史后論’的口號,便把原來潛在的弱點暴露出來、突出出來了。如果說,一切結論都產生在研
究的后頭,這是對的;但如果說,在研究的時候不需要理論的指導 ,這就錯了。”[ 同上] 實踐
證明,研究歷史沒有正確的理論作指導,或一事無成,或誤入歧途。
“”時期。戚本禹之流大搞影射史學。他們把歷史當作可以任意宰割和剪裁的東西,為其篡黨
奪權制造輿論。“影射史學把‘以論帶史’的腫瘤發(fā)展成為致命的癌癥,葬送了歷史科學。”[ 同
上]
改革開放時期。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中國史學界迎來了真正的春天。史學園地姹紫嫣
紅,百花爭艷。史學界的繁榮景象是與其遵循的口號緊密相關的。這一時期史學界遵循的口號是
“史論結合”。對這一口號,史學家似無疑義。何謂“史論結合”?李時岳先生作出了經典闡釋:
“在正確的理論指導下研究歷史事實,從歷史事實中引出結論,檢驗、充實、修正和發(fā)展理論認識,
新的理論認識又指導對新的歷史事實進行研究,再從新的歷史事實中引出新的結論,如此循環(huán)往復
以至無窮,歷史認識從而不斷深化,這就是史與論的全部關系。”[ 同上] 這一闡釋是準確的、全
面的和辨證的,因而也得到了史學界的認同。那么,我們在實行這一口號時,是否全無問題了呢?
也不是。依我不成熟的看法,問題仍然存在,有的還很嚴重,個別的似乎已成痼疾。
二 存在的問題
我所說的問題,不是口號本身的問題??谔柋旧頍o問題。而是在實施口號的過程中存在問題。
我以太平天國史研究為例加以說明。在太平天國史的研究中,如何看待、選擇、運用史料就存在問
題。這里我首先要申明,我們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去研究太平天國,這是毫無疑義的。對此,我是
完全贊同,也是身體力行的。同時,對于太平天國農民起義也是應該予以肯定的,這也是毫無疑義
的。問題在于,作為歷史學家的我們,應該對于新鮮、豐富、復雜、多變的太平天國的歷史資料給
予歷史的辨證的解釋。這個解釋應該是令人信服的。可是,我們在太平天國史的研究中,在運用史
料上卻往往采取了各取所需、為我所用的作法。
大體有以下 3 種情況。
[ 一] 視而不見法。這是最常見也是最省力的方法。我們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太平天國起義是
農民起義,而農民起義是應該予以肯定的,故太平天國就應該予以肯定。既然應該肯定,那么歷史
資料中所有不利于太平天國農民起義的記載就都應一律舍棄。舍棄的理由很簡單。由于所有的記載
都是知識分子作的,而那時的知識分子當然只能是屬于地主階級的,不利于太平天國的記載當然是
地主階級知識分子的誣蔑,舍棄它們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太平天國資料叢刊的“序言”說:“太平天國革命的當時或稍后,記載太平天國革命事跡的書
籍很多,我們收錄了55種。在這55種里邊,也可以說在我們所見到的這一類資料里邊,不誣蔑太平
天國者只有《鏡山野史》一種……其他各種書籍都出于反動地主階級之手,對于太平天國革命盡力
誣蔑。”“這50 多種出于地主階級之手的資料,我們一字不改,都保存著原型。這些記載是歪曲
史實的。”[ 《太平天國》叢刊 一] 關于視而不見法,我只舉一例加以說明。太平軍在軍紀松弛
或極端困難時,也有過搶劫行為。他們自稱為“打先鋒”?!顿\情匯纂》說:“賊諱虜劫之名,曰
‘打先鋒’。”“打先鋒”在以上55種書籍中很多都有記載。如《遭亂紀略》說:“時匪已據(jù)丹陽,
常雇附近農夫,向山北虜掠,夜半至名為‘出黑隊’,清晨至名為‘打先鋒’。吾村向來貿易者多,
力田者少。耕田鑿井,全仗丹陽農夫作雇工。故村之虛實,工所素知。工指身村為殷實,故往來搜
索甚于鄰村?;蛞辉乱淮?,或一月數(shù)次。不問衣糧什物家伙,匪取十之三,夫取十之七。十室九空,
囊括殆盡,得利則滿載而歸,失利則焚燒屋宇。故[ 咸豐] 十一年往來百有余次,焚毀千有余間。
村中光景,破碎不堪。”這是一位知識分子記載的他所在的村莊所遭受的擄掠的情況。打先鋒的記
載不是個別的。即使上舉“不誣蔑太平天國”的《鏡山野史》亦稱:“又看粵王[ 指洪秀全] 聲勢,
動輒擄掠為主,毫無王者之舉動,全非霸者之經營。不過爭地殺人盈野,爭城殺人盈城。呈一時之
強悍,亂我清代之疆場。”可見,此君也是不滿太平天國的。擄掠是太平天國后勤補給手段之一。
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們不應該采取視而不見的不承認主義,而一律把它們視為反動地主階級的造謠
誣蔑。我們應該正視這一歷史事實,并給予歷史唯物論的闡釋。然而,在現(xiàn)行的太平天國的有關著
作中,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關于“打先鋒”的論述。一般的都是避而不談。我認為,這是關于史與論的
關系的一個誤區(qū)。
[ 二] 無限拔高法。對于拜上帝教的評價就有這方面的問題。拜上帝教是洪秀全獨創(chuàng)的宗教。
這個宗教在起義的過程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其作用是別的任何東西都不可替代的。不可否認,它
有革命性的一面,而且是主導的一面。但是,同樣不可否認的,它也有落后性的一面,且是不應忽
視的一面。但在前一時期,我們對其革命性的一面,評價過高,有拔高之嫌。而對其落后性的一面,
則語焉不詳。我們的潛意識里,仍然是害怕有人認為我們對農民起義不恭。其實,農民起義就是農
民起義,它不是無產階級革命。它必然刻印著那個時代固有的烙印,否則就是怪事了。我們不能把
農民起義類比為無產階級革命。我這樣說,有人會反唇相譏:“誰這樣類比了?”我可以正面回答:
“我就是其中之一,你也在劫難逃。”因為我們都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我現(xiàn)在認為拜上帝教其實
就是一個非正統(tǒng)的宗教,而不是正教。它只承認獨一真神皇上帝,而斥其他偶像為邪神。《十款天
條》稱:“第一條,崇拜皇上帝;第二條,不好拜邪神。”既如此,便對其他一切宗教,如儒、釋、
道等,都采取一律打倒的方針。這樣就造成了在中國的長江南北,甚至黃河以北,對儒、釋、道的
文物古跡及古代典籍的災難性的巨大破壞。這個破壞的程度,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梢?br/>毫不夸張地說,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對文物古跡和古代典籍破壞最嚴重的,一個是太平天國革命,
一個是“”。而太平天國革命的破壞,請注意,則是由于崇信拜上帝教造成的。道觀、佛寺、
學堂、書樓、戲臺等,集古代宗教、建筑、雕塑、神話、民俗、繪畫、典藏于一體,是老祖宗為我
們留下的無價之寶。而太平軍所到之處,悉行焚毀。這種惡行,在當時便遭到了人們的普遍反對。
此其一。正由于強迫人們崇信這個莫名其妙的宗教,同時還要發(fā)放天條書“人各一本”,“朝夕誦
讀”,“如入教期逾21日,猶不能熟記者,斬首”。此外,還要作禮拜,聽講道理。此其二。這一
切的一切,都完全違背了中華民族的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也必然遭致人們的厭棄。拜上帝教的所作所
為嚴重地脫離了人民群眾,人民群眾也必然要唾棄它??傊艺J為,是拜上帝教這個宗教葬送了
太平天國革命??梢赃@樣說,興也拜上帝教,亡也拜上帝教。無限拔高,也是史與論關系的一個誤
區(qū)。
[ 三] 曲意美化法。歷史事實本來不是那么回事,但是為了符合某種理念的需要,便有意無意
地對史實加以曲解,如果關涉農民起義,則往往是給予美化。如羅爾綱先生撰《太平天國的婦女》
一文,內有“婦女參加勞動”一節(jié)稱:“婦女的足解放了,她們就去參加各種勞動。她們的勞動是
有組織的有領導的集體勞動。”“中國封建社會要把婦女們關在家中,太平天國卻把她們解放出來,
解放纏足,參加社會勞動。”在這里,羅爾綱先生認為,當時婦女參加的“負煤、荷磚、運土、開
溝、浚濠、送竹簽子、割麥子、割稻等工作”,都是對婦女的一種“解放”。其實歷來勞動有兩種,
一種是自覺勞動,一種是被迫勞動。被人看管著的無人身自由且無任何報酬的勞動,實質是奴隸勞
動。而太平天國婦女所從事的勞動,正是這種奴隸勞動。羅老引用了《賊情匯纂》上的一段話:
“其善女紅者分入銹錦營,置指揮以下官領之。馀悉令解足,任荷磚、開溝、浚濠、運土諸役,俱
立官以督工。”這段話后面還有話,只是引者沒有往下引。這就造成了對原文的閹割,從而,也達
到了引者引用此文的目的。下面的原文是:“俱立官以督工。不中程者,鞭撻隨之。其顯秩悉授廣
西婦女,次則湖南湖北,期間需索刑迫,千態(tài)萬狀。自癸丑五月后,每人給米四兩,惟許食粥,違
者立斬。其總制、軍帥諸偽官復從而減克之,婦女不堪其苦,前后死者無數(shù)。”每人每天給米四兩,
當官的還要克扣,只喝粥也不夠,還得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完不成任務,就要遭受鞭撻,甚至
“立斬”。這那里是什么解放,這分明是一種奴役。這些婦女所遭受的是豬狗不如的非人的奴隸待
遇。這就是當時的歷史事實。可是,我們的歷史學者竟然不顧歷史真相,而只從某種絕對的理念出
發(fā),對歷史資料隨意取舍,并由此得出了先入為主的結論。羅老可能認為此書的作者張德堅是反動
的地主階級分子,上述說法是地主階級分子的誣蔑。但是,《賊情匯纂》一書,乃研究太平天國史
的最重要的第一手參考資料之一。除個別之處外,其所述多為信史。此其一。其二,在有關太平天
國的記述中,婦女被迫勞動的筆墨亦有多處,并不是孤證。我認為,其記載是可信的。羅老是太平
天國史研究的權威,著述等身。也許太熱愛太平天國了,因此在某些點上就評價過高了。在那個年
代,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在此提出曲意美化的問題,不是要否定太平天國。太平天國是誰也否定不
了的。我的目的在于,我們歷史學者應該對紛繁復雜的歷史事實給予辨證唯物論的解釋,不能斷章
取義,隨意為之。其實,在對待婦女的問題上,太平天國的失誤大于成功。建立姊妹館這個大膽嘗
試,打破社會賴以生存的細胞——家庭,強迫人們集中起來,過一種類似于集中營式的生活。婦女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成為奴隸的。這一舉動,大大地脫離了人民。太平天國的失敗亦與此密切相關
。
三,解決的方法
別無他法,還是要堅持“史論結合”
。
[ 一] 加強理論學習。就是要認真地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很好地運用辯證唯物論。我們要掌
握的是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即馬克思主義的精髓,而不是某些現(xiàn)成的條條框框。我們
研究歷史的目的,不是為了給馬克思主義的某些現(xiàn)成的條條框框作注、作解,不是的。而是為了對
紛繁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給予歷史的唯物的辯證的闡釋,還歷史以本來面目。這一點至關重要。馬克思
主義是鮮活的理論,而不是僵死的教條。研究歷史,不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必然走進死胡同。只有
真正地而不是教條地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才能走出研究的誤區(qū)。
[ 二] 要有理論勇氣。有時對某些歷史事實,不是沒有看到,而是缺乏理論勇氣?,F(xiàn)在有了非
常好的學術研究的社會氛圍。我們必須打破自己頭腦里多年形成的尚沒有意識到的禁區(qū),鼓起理論
勇氣,調動理論思維,更加深入地投入到歷史研究中去。
[ 三] 尊重歷史事實。正視歷史事實,尊重歷史事實,深思歷史事實,而不是輕視歷史事實,
閹割歷史事實,曲解歷史事實。我們過去也是這樣說的,但在某些方面卻不是這樣作的。有的時候,
某些先驗的理念作為某種定式深入骨髓,我們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拿太平天國來說,我們有意無意、
自覺不自覺地把太平軍想象成了人民解放軍,甚至有時下意識地把太平天國比喻為中華人民共和國。
因此,太平軍就被美化成了如人民解放軍般的秋毫無犯的軍紀嚴明的軍隊,太平天國就被描繪成了
如中華人民共和國似的人間天堂。這怎么可能呢?其實,翻開史冊,太平天國的不盡如人意的歷史
現(xiàn)象觸目皆是。我們既不應該視而不見,也不應該無限拔高,更不應該曲意美化。而應該實事求是,
還歷史以本來面目。
[ 四] 運用考證方法。對于某些歷史資料既不能輕易相信,也不能輕率否定,而應慎重對待。
這時考證的方法就起到了重要作用。我們還是要學習一點考證方法,以免隨意為之。
[ 五] 實施辯證思維。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指導下研究歷史事實,對歷史事實慎重辨析,仔細
考量,再上升到關于該問題的理論。然后,再用此理論去檢驗有關的歷史事實,看其是否合乎歷史
實際。這樣多次反復,實施真正的辯證思維,就可能得出符合歷史真實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