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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話沙岡那邊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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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導(dǎo)讀:這是日德蘭沙岡的一段故事,可它并不是從那里開始的。不是的,它的開頭在很遠(yuǎn)的地方,在南面的西班牙。

  海是國家間的通途。你想一下那邊,到了西班牙!很暖和,很美好。

  茂密昏暗的月桂樹之間開放著火紅的石榴花;一股清涼的風(fēng)從山上吹向柑園,吹向摩爾人建造的有涂金半圓頂和彩色斑斕的宏偉殿堂。拿著火燭與飄揚(yáng)的旗子的小孩子,成群結(jié)隊地走過大街。在他們頭頂上,天空很高很清澈,上面綴滿了星星!歡歌和響板②的聲音在四處回蕩。青年男女在花朵怒放的合歡樹下扭擺跳舞,乞丐則坐在有雕飾的大理石上,啃著漿汁四溢的西瓜消磨時光。這一切全像一個美好的夢,完全沉醉于這樣的夢境中了,——是的,兩個新婚的年輕人就是這樣的。而他們確也在這里得到了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健康、舒暢的心情,富有和榮譽(yù)。

  “我們真是幸福極了!”他們這樣說道,內(nèi)心充滿了這樣的感情。然而,在幸福的階梯上他們還可以再上一級。待上帝賜給他們一個孩子,一個身心都像他們的兒子,那么這一級便算跨上了。

  這樣一個幸福的孩子會受到最大的歡迎,會得到最親切的關(guān)懷和愛,會有財富和名門望族所能提供的一切優(yōu)裕的生活。

  時日像過節(jié)一樣地逝去。

  “生活就像是大得不可想象的天賜的愛!”妻子說道,“說這種幸福圓滿在來世還能生長,它可以進(jìn)入永恒!——這種思想對我真是太浩瀚了?!?/p>

  “這很明顯是人的一種自以為高明的思想!”丈夫說道。“從根本上說,這是可怕的狂妄。以為人可以永生——像上帝一樣!這也是那條蛇③的語言,它是撒謊的始祖?!?/p>

  “然而,你不懷疑此生之后有來生吧?”年輕的妻子問道。這話就像在他們陽光明媚的想象世界中,第一次飄來了一片陰影。

  “宗教信仰是這樣答應(yīng)我們的,牧師是這樣說的!”年輕的丈夫說道,“但是我正是在一切幸福中感到而且認(rèn)識到,要求在此生之后還另有一生,幸福得以繼續(xù),那完全是狂妄、自高自大的想法!——難道此生給予我們的這么多的東西,還不能令我們滿意嗎?”

  “是的,我們是應(yīng)有盡有了,”年輕妻子說道,“可是,成千上萬人的這一輩子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沉重的考驗(yàn)嗎!無數(shù)人被投到這個世界里來,難道不就是來遭受貧困、恥辱、疾病和不幸的嗎!不,若是此生之后再無來生,那么這塵世上的一切便分配得太不公平了!這樣說,上帝便不是公正的了?!薄澳沁吔稚系钠蜇ひ灿袠啡ぁλ麃碚f,這快樂的程度就和國王在富有的宮廷里所享有的快樂是一樣的!”年輕的丈夫說道,“難道你相信那些被人用來干艱辛勞作,挨抽打,受饑餓,勞累至死的牲畜,會對它們沉重生活有什么感覺嗎?那樣一來,它們也會要求另有一生,把沒有讓它們進(jìn)到更高貴的生靈的行列中,說成是一種不公平?!?/p>

  “天國里有許多房間,基督這樣說,”年輕的妻子回答,“天國是無窮盡的,就像上帝的愛是無窮盡的一樣!——牲畜也是一種生靈!我以為一切生命都不會消逝,而可以得到生命能接受的一切幸福,現(xiàn)實(shí)就是這樣的?!?/p>

  “但是,對我來說,這一世也就夠了!”丈夫用胳臂摟住了自己心愛的美麗的妻子,在寬敞的陽臺上吸著他的香煙。陽臺上空氣中彌漫著柑子和石竹的芳香,音樂和響板聲在下面街上飄蕩,星星在天上眨眼。一雙眼睛,充滿了深情,他的妻子的眼睛,用永恒的愛瞧著他。

  “這樣的一瞬,”他說道,“是值得為它而生,值得體驗(yàn),然后——消亡掉!”他微笑著,妻子舉起手,溫柔地略帶責(zé)備的意思——陰影又散去了,他們太幸福了。

  一切都好像是為他們不斷獲得榮譽(yù)、歡樂和美滿而安排的。接著有了些變化,但只是地點(diǎn)不同,并不是他們在享受和贏得生活的歡快方面有所改變。那個年輕男子的國王,把他派到俄羅斯皇帝那里去當(dāng)公使,這是一個很榮耀的職位,他的出身和學(xué)識完全夠格。他有大量的家產(chǎn),他的年輕的妻子帶過來的,也不次于他所有的。她是最富有、最受人尊敬的商人的女兒。這位商人的最大的最好的船今年正要駛到斯德哥爾摩去,船要載上這兩個可愛的孩子,商人的女兒和女婿,去彼得堡。船上的安排設(shè)置簡直就像是皇宮一樣;腳下是柔和的地毯,四周盡是絲錦,說不盡的榮華。

  有一首古老的戰(zhàn)歌,是所有丹麥人都熟悉的,它叫做“英國國王的兒子”。這位王子也是乘著這么一艘豪華的船游歷的,船錨是赤金的,纜繩都是絲絳搓成的??吹綇奈靼嘌礼偝龅哪菞l船時,人們必定會想到這艘船,那豪華是一樣的,那離情也是一樣的:

  愿上帝賜我們大家歡樂相聚!

  風(fēng)疾速地從西班牙吹向海面,別離只是短時的。只消幾個星期,他們便可以抵達(dá)他們旅行的目的地。但是在他們駛進(jìn)大海一段之后,風(fēng)停了。海面平滑安靜,海水在閃光,天上的星星在閃光,豪華的船艙里就像有宴會一樣。

  最后,大家還是希望刮起風(fēng)來,吹起一股令人高興的順風(fēng)。但是,沒有。要是起一點(diǎn)風(fēng),那風(fēng)又總是逆向的。就這樣,幾個星期便過去了。是啊,甚至整整兩個月就這樣過去了,——然后,這才算刮起了順風(fēng),風(fēng)從西南面吹來。這時,他們正位于蘇格蘭和日德蘭之間。風(fēng)越吹越有力,完全像那首關(guān)于“英國國王的兒子”的古歌里說的那樣:

  接著風(fēng)暴升起,烏云滿天,

  他們望不到陸地,找不到蔽身之所,

  于是他們便把錨拋下,

  但是風(fēng)從西刮來,把他們刮向丹麥。

  那是許多許多年以前的事了??死锼箽J七世國王⑥坐在丹麥王位上,那時他還年輕。從那個時候以來,發(fā)生了許多事情。許多事改換了,許多東西變化了。湖泊和沼澤變成了可愛的草原,矮叢雜生的荒地變成了良田。受到西日德蘭房舍的遮掩,蘋果樹和玫瑰生長起來了,不過要仔細(xì)地找尋,因?yàn)樗鼈優(yōu)榱硕惚芗怃J的西風(fēng),隱蔽了起來。人們從這些可以回溯到遠(yuǎn)古時期,比克里斯欽七世統(tǒng)治時代還要遠(yuǎn)的時期。那時,日德蘭半島上棕黃的荒原伸向四面。荒原上面是古冢,天上有空中幻景,還有荒原中縱橫交錯、起伏不平、在深沙中蜿蜒的道路,往西,河流瀉入海灣的地方,草原和沼澤被高高的沙岡包圍分割。這一帶沙岡像阿爾卑斯山脈,有著鋸齒形的岡頂,臨海矗立著,只在遇到高高的粘土陡壁時才被割切。這粘土陡壁不斷被海水大口大口地吞噬,粘土便一塊又一塊、一大堆又一大堆地下塌,像地震把它們搖撼下來一般。今天它依舊是這樣。多少年前,那一對幸福的人,乘著豪華的船,闖到這里時也是如此。

  那是九月末的一個星期天。陽光明媚,尼松姆海灣一帶的教堂鐘聲互相呼應(yīng)。教堂都像是刻鑿過的巨大石塊,每一座教堂就像是一座山崖。北??梢陨w過這些教堂,可它們依然矗立無恙。大多數(shù)教堂沒有鐘塔,教堂的鐘便隨意吊在兩根橫木之間。禮拜儀式結(jié)束之后,信徒們走出上帝的屋子來到教堂墳園。那里直到現(xiàn)在都找不到樹木或矮叢,墳上沒有人擺上自家栽種的花或者花環(huán)。一個凸起的土包表明死者埋在那里。一種刺人的草,被風(fēng)削得銳利無比,長滿了整個教堂墳園。個別的墳可能有一個墓碑,也就是說一塊砍成棺材形狀的殘朽的木頭,木塊是從西部的樹林、狂暴的大海那里搬來的。那里為沿海居住的人生長了這些伐下來的木梁、板材和被海浪涌送到岸上來的像柴火一樣的木頭。在一個孩子的墳上,就有這么一塊木頭。從教堂里出來的婦女中,有一位朝這座墳走去。她肅靜地站著,瞅著那半殘朽的木頭。略過了一會兒,她的男人也來了。他們一言不發(fā),他拉住了她的手,他們離開了那座墳,到了外面棕黃的荒原,走過沼澤地,朝沙岡走去。他們長時間沉默地走著。

  “今天的道講得很好,”丈夫說道,“如果我們沒有天父,我們便什么都沒有了?!?/p>

  “是的,”妻子答道,“他讓人歡樂,他讓人痛苦!他有權(quán)這樣做!——明天我們的小孩就五周歲了,若是我們讓他活了下來的話。”

  “你這么悲痛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丈夫說道。“他得到了超脫!你知道,他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正是我們祈求要去的地方?!?/p>

  之后,他們再沒有交談。他們朝沙岡之間自己的家走去。突然間,從一個沒有被披堿草⑦把沙固住的沙岡上,升起了一股好似濃煙的東西。這是一陣突發(fā)的狂風(fēng),它刮擊著那沙岡,把一堆細(xì)沙卷到了空中。接著再刮來一陣大風(fēng),把掛在漁網(wǎng)上所有的魚,都刮得朝屋子的墻上亂碰。之后,一切又平靜下來。太陽灼熱地照著。

  丈夫和妻子走進(jìn)屋里,很快脫下了星期日的干凈整潔的衣服,匆匆地走到沙岡那邊。沙岡像巨大的沙浪突然停止了波動一樣;沙岡的頂,披堿草的藍(lán)綠色,銳利的雜草,在白沙的襯托下,呈現(xiàn)出一點(diǎn)色彩的變化。還走來了幾位鄰居,他們互相幫著把幾只船拖回到沙上高一點(diǎn)的地方。風(fēng)越刮越猛了,刺骨地寒冷。在他們穿過沙岡往回走的時候,沙粒和細(xì)石砸到了他們臉上。海里涌起了白頭浪,風(fēng)斬斷了浪頭,水花濺向四方。

  夜晚,天空涌起越來越大的呼嘯聲。在痛號,在哭訴,像一大群無依托的幽靈。盡管漁民們的家靠海十分近,這呼嘯聲卻淹過了狂濤的咆哮。沙粒襲打著窗子,間或還掀起一陣更猛的狂風(fēng),好像要從根基搖晃一下屋子一樣。四下漆黑一片。但是到半夜,月亮?xí)饋淼摹?/p>

  天空晴朗了,風(fēng)暴仍在竭力對深邃黝黑的大海肆虐。漁民們早已上床,然而在上帝所賜的這樣的天氣里,想法閉眼是不行的。接著,有人來敲窗子,門打開后,有人說:

  “有一艘大船在離岸最遠(yuǎn)的那個沙洲⑧上擱淺了!”漁民們一個個立即跳下床,穿好衣服。

  月亮已經(jīng)升起。它的光讓你依稀可見,若是你在灰沙彌漫中睜開眼的話。那風(fēng)太猛,大伙兒只得伏下,費(fèi)盡氣力,在陣陣狂風(fēng)的間歇中爬行,才穿過了沙岡。那邊,從海上刮來的咸澀的浪花和泡沫,像天鵝絨似地在空中飛舞,驚濤駭浪像沸騰的瀑布滾滾沖向海岸。要想立刻發(fā)現(xiàn)那外面的船,你還真得有一雙受過訓(xùn)練的眼睛才行。那是一艘漂亮的雙桅船。它先被沖越過沙洲,偏離了通常的航道一大截,被逐向陸地,但卻又撞上了第二個沙洲,擱在那里一動不動了。去救它是不行了,海浪過于兇猛,它襲打著那艘船,蓋過了它。人們好像聽到呼救的喊聲,一種對死的恐懼的喊叫,人們可以瞥見船上的慌亂和無望的掙扎。接著一道狂浪,像一塊能摧毀一切的大山石,猛烈地襲向牙檣,一下子便把牙檣擊斷,它不見了蹤影,船的尾部一下子便高高地翹出水面。有兩個人拉著跳進(jìn)海里,也立即無蹤無影——突然——一股滾向沙岡的巨浪,把一具軀體沖到岸上——是一位女身。他們原以為是一具尸體,兩位婦女去拖她,覺得她還有生氣,她便被抬著走過沙岡到了漁民家中。她美麗、清秀極了,顯然是一位高貴的婦人。

  她們把她安置在貧苦人的床上。床上沒有什么鋪墊,有一塊薄毛毯裹住了她,還是很暖的。

  她的生命慢慢緩了過來??墒沁€在發(fā)燒,她一點(diǎn)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或者她在什么地方。要明白,這也算是很好的事了。因?yàn)?,她心愛的一切都已深深落入海底。正如那首“英國國王的兒子”的?zhàn)歌說的,那邊他們的情形是這樣的:

  那慘狀叫人難睹,

  那艘船被襲得全成了碎片。

  殘骸碎塊涌向陸地,她是唯一一個存有一口氣的。風(fēng)依舊不斷地朝海岸猛襲。她略略安靜片刻,可是很快便又受到痛苦的折磨,喊叫起來。她睜開一雙美麗的眼,講了點(diǎn)什么,但是卻沒有人能聽懂。

  接著,算是償付她所遭受的一切苦楚和所作的一切掙扎,她的臂中抱上了一個新生的嬰兒。這嬰兒本應(yīng)在一個富人家庭中,一張四周有絲綢圍幔遮著的華貴的床上休息;這嬰兒本應(yīng)在一片歡笑中被迎去享受人世間的一切榮華富貴。可是,現(xiàn)在上帝卻讓這嬰兒誕生在一個貧困的旮旯里,連一次自己的母親的吻都得不到。

  漁婦把嬰兒放在母親的胸前,嬰兒靠在一顆不再跳動的心上,她死了。這個本應(yīng)在富足和幸福之中得到撫養(yǎng)的嬰兒,被拋到世界上,被海浪涌到沙岡上,來經(jīng)受貧苦人的命運(yùn)和艱難時世的考驗(yàn)。

  我們心中總是想著那首古老的歌:

  淚水在國王兒子的臉上流淌,

  基督啊,愿你佑我,我來到了鮑畢爾!

  我的日子很不好過;

  可是要是我到的是布格先生的大莊園,

  那騎士或者幫工便不會欺侮我。

  船擱淺在尼松姆海灣稍稍南面一點(diǎn)布格先生一度稱之為屬于他的那片海灘上。人們所說的,西海岸居民殘酷極無人性地對待擱淺遭難的人的那個時代早已經(jīng)過去了?,F(xiàn)在對待船破遇難的人的是愛,是同情,是善待,就像我們今天這個時代最高尚的行為中所閃耀的那樣。

  不論“孩子被刮到那里”,這位彌留的母親和可憐的孩子,是一定會遇到善待和照顧的。但是,在那位貧窮的漁婦那里所得到的照顧,卻比在任何別的地方能得到的都更加誠心誠意一些。這位漁婦就在昨天還帶著沉重的心情,佇足在埋著她的孩子的墳旁呢。要是上帝賜那個孩子生存下來,那么他今天也滿五歲了。

  誰也不知道那位異邦來的死去的女人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從什么地方來的。船的殘骸和碎片一點(diǎn)兒沒有表明這些。在西班牙,在那富豪的家里,一直沒有收到信,也沒有關(guān)于女兒或女婿的消息。他們沒有抵達(dá)他們的目的地。那幾個星期,強(qiáng)風(fēng)暴一直在肆虐。大伙兒等了幾個月:——“全部沉沒;全部遇難了!”他們知道了這些。

  不過,在胡斯畢沙岡,在漁民的家中,他們有了一個男娃娃。

  上帝賜食物給兩口人的地方,第三口人一定也可以得到點(diǎn)東西吃的;靠近海邊饑餓的人總是有魚吃的。給小娃娃取的名字叫約恩。

  “他大約是個猶太孩子,”人們說道,“他看上去有些黑!”——“他也可能是意大利或者西班牙人!”牧師說道。漁婦覺得這三種人都是一回事。她得以慰藉的是,嬰兒接受了____的洗禮。孩子長得健康結(jié)實(shí),高貴的血液保持著體溫,貧乏的飲食讓他增長了筋骨,在簡陋的屋子里他成長起來。丹麥語言成了他的母語,和西海岸人說的一個樣。西班牙泥土上生長的石榴的種子,在日德蘭西海岸長成了披堿草,竟變得這么微賤!他把自己生命的根,深深地扎到這個家里。饑餓寒冷,貧苦人的艱辛匱乏,他都得經(jīng)歷,但他也經(jīng)歷了貧苦人的歡樂。

  任何人的童年總有明媚的地方,這種明媚后來會照亮他的一生。難道他沒有盡情地高興嬉戲過嗎!整個海灘,綿延數(shù)里,上面盡是玩具:鵝卵石拼成的千變?nèi)f化的花樣。這些石子,紅的紅得像珊瑚,黃的黃得像琥珀,還有白的,圓圓的,像鳥蛋。它們在海灘上,五顏六色,被海水沖磨得很光滑。就連那些曬干了的魚骨,被風(fēng)吹干了的水生植物,那白晃晃,長長窄窄,像一根根帶子在石頭間飄來飄去的水草,也都全是能讓人賞心悅目,能讓人歡快高興的玩物。小男孩長成了大孩子,他的身上蘊(yùn)藏著許多了不起的才能。他能把聽到的故事和詩歌記得多么清楚!他還有一雙巧手:他可以用小石頭和貝殼拼成船,拼成畫,用來裝點(diǎn)屋子;他可以,他的養(yǎng)母說道,把自己的想象奇妙地刻在一根木棒上。而孩子還小。他的聲音清脆,隨口便可唱出歌來。他的胸中有許多琴弦,若是他被安置在別的地方,而不是在北海邊的漁民家里的話,這些琴弦奏出的音樂會響遍世界。

  一天,又一艘船擱淺了。有一只裝著珍稀的花的球莖的匣子,沖到了岸上。有人拿了一些回去,放進(jìn)做菜飯的瓦罐里,他們以為這些球莖可以吃。剩下的那些被遺留在沙灘上爛了。它們沒有抵達(dá)自己的目的地,沒有將自己體內(nèi)的色彩和勝景綻放出來,——約恩的道路是不是會好些?花的球莖很快就會死去,他則還要經(jīng)歷許多許多歲月呢。

  他,還有那邊的其他的人,都沒有覺得日子很孤單很單調(diào),滿足于要做的事,要聽要看的東西。海本身就是一本教科書,每天它都要翻開新的一頁。寂靜的海面、洶涌澎湃、拂拂和風(fēng)、狂風(fēng)暴雨;船只遭難是最激動人心的場面;去教堂做禮拜就像是喜慶的探親訪友。提到探親訪友,有一家親戚來訪特別受這一戶漁民的歡迎。那是這家漁婦哥哥的來訪,一年兩次。他住在離鮑畢耶不遠(yuǎn)的費(fèi)雅爾特令那邊,以捕養(yǎng)鱔魚為業(yè)。他趕著一輛漆成紅色的馬車,車?yán)餄M裝著鱔魚,車廂是封閉的,就像一口棺材。車廂上畫著藍(lán)色和白色的郁金香,拉車的是兩匹深褐色的馬,約恩還得到允許可以趕一趕它們。

  那位捕養(yǎng)鱔魚的人很有頭腦,是一個心胸開朗、愉快的客人。他總帶著一只桶,裝滿了燒酒。人人都能得到一杯酒,要是酒杯不夠,則得到一滿咖啡杯。就連約恩,不管他多小,也能喝到一口。是為了制服肥鱔魚的,捕養(yǎng)鱔魚的人這么說。接著,他便講了一個他每次都要重復(fù)的故事。當(dāng)大伙兒聽得樂起來的時候,他馬上又給那些人再講一遍。喜歡聊天、話多的人都是一個樣。由于約恩在他整個成長過程中,以及在他長成人之后,總是學(xué)著那位捕養(yǎng)鱔魚的人的腔調(diào)引用這個故事,所以我們不妨也來聽聽它。

  “鱔魚在河里游。幾個女兒要求自個兒沿河游上一截的時候,鱔魚媽媽對她們說,‘別走遠(yuǎn)了!可怕的叉鱔魚的人會跑來把你們?nèi)疾孀?’——可是她們游得太遠(yuǎn)了。八姐妹只有三個回到媽媽身邊。她們哭著說:‘我們只不過剛剛游出家門,那可怕的叉魚人便跑來把我們的五位姐妹給整死了!’——‘她們會回來的!’鱔魚媽媽說道。‘不會!’幾個女兒說道,‘因?yàn)樗阉齻兊钠兊袅?,把她們砍成了小段,還把她們烤掉了。’——‘她們會回來的!’鱔魚媽媽說道。‘可是,他把她們吃掉了!’幾個女兒說道,——‘她們會回來的!’鱔魚媽媽說道。‘可是吃完了以后,他喝了燒酒!’幾個女兒說道。‘唉,壞了!這么一來,她們再也回不來了!’鱔魚媽媽叫了起來。‘燒酒是埋葬鱔魚的!’”

  “所以,吃鱔魚菜時,人們總是要喝燒酒的!”那位捕養(yǎng)鱔魚的人說道。

  這個故事成了約恩一生中的一根金光閃閃的線,一根好心情的線。他也想出家門,“沿河游上一截”,也就是說乘船去闖闖世界。他的媽媽便像鱔魚媽媽一樣說道,“世上有許多許多壞人,叉鱔魚的人!”但是,他依然可以離開沙岡一小截,可以進(jìn)到荒野里面一小段。

  他會去的。愉快的四天,他童年生活中最光明的四天,在他面前展現(xiàn)了。日德蘭的全部勝景,家庭的歡樂和陽光,充滿了這四天。他要去參加一次大宴請——固然,是安葬宴請。

  這漁家的一位富有的親戚去世了。他的莊院在內(nèi)地、“東面,略偏北一點(diǎn)”,人們這樣說那地方。父親和母親要到那邊去,帶上約恩。從沙岡穿過矮叢荒野和沼澤地帶,他們來到了綠草地帶,斯凱爾倫姆河流經(jīng)那里。河里有許多鱔魚,鱔魚媽媽和她那些被壞透的人叉死而且砍成段的女兒住的地方。但是人類對待自己的同類常常并沒有好多少:有些古歌里說到的布格騎士先生,不就是被人謀害死的嗎。而且,不管他本人被人說得多么善良,他不是也想著,要把為他修厚墻高塔的寨子的營造師傅整死的嗎,就在約恩和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站著的那個地方,斯凱爾倫姆河流入尼松姆海灣的地方。防護(hù)堤岸的土堆至今仍可看到,上面到處都是碎紅磚塊。騎士布格在營造師傅離開的時候,對自己的一個傭人說:“趕上他對他說:師傅,塔歪了!若是他折回來,你便把他整死,把他從我這里得到的錢拿走。但是,如果他不返回來,那就把他放過!”那個傭人照著他說的做了。營造師回答說:“塔沒有歪。不過有朝一日會從西邊走來一個穿藍(lán)大氅的人,他會把它弄歪的!這事一百年后發(fā)生了。北海涌了進(jìn)來,塔塌了。但是莊園的主人,普里茲畢昂·古棱斯蒂厄勒在北面更遠(yuǎn)一點(diǎn)的地方,在草地不再延伸的地方,修了一座新的寨子。它現(xiàn)在還在,那就是北伏斯堡。

  約恩和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要經(jīng)過這一帶地方。大人們曾在漫長的冬夜對他講過這里的每一塊地方?,F(xiàn)在,他親眼見到那個莊園了。有兩道護(hù)莊的壕溝,有樹有矮叢;長滿了蕨類植物的護(hù)溝堤,高高地在里面隆起。但最美麗的還要算那些高大的椴樹,它們長得跟房頂一般高,空氣中洋溢著濃郁的芳馥。在西北面,在花園的犄角上,長著一大簇盛開花兒的矮叢,這些花就像是夏日碧綠中的冬雪。那是一簇接骨木叢。約恩頭一次看到開放得這么茂盛的花兒,這一簇接骨木和椴樹長年地存在于他的記憶之中,幼稚的心靈“為老人保留了”丹麥的芳香和勝景。

  這之后,再繼續(xù)往前走,就方便多了。因?yàn)橐怀隽吮狈贡そ庸悄净▋洪_放的地方,他們就乘上了車。他們碰到了要去參加安葬宴請的別的客人,他們便搭上車了。固然,他們?nèi)硕贾荒茏诤竺娴囊粋€由鐵皮包著的木箱上,但是他們覺得,這比起走路總要舒服得多了。車子經(jīng)過高低不平的矮叢荒原,每當(dāng)?shù)绞獏仓g長著鮮草的地方,拉車的馬總要停一停。太陽暖和地照著,往遠(yuǎn)處看去,煞是好看,有一縷飄動的煙。這煙比空氣還明透清澈,你可以看穿過去,它就像是在矮叢荒原上滾動舞蹈的一道道光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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